十
黑,无尽的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存在。
幡花静静地流转,在无法看清的世界里,缓缓盛开。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唯一的光源,却在抚上的一瞬间,坍塌碎裂。
有一双血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空洞而孤独。
她朝着那个方向摸索,却看见,血,满手都是血。
“琤——”是弦断的钝痛声。
她倏然睁眼,直直地坐起。
她环顾,还是她熟悉的房间。
她轻喘着气,离开床。
究竟,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在她尘封的记忆中,究竟有过什么?
她的双目已经习惯黑暗,她望向那把琴,被掩了全部光芒的琴。
屋里静谧得沉重。
她走过去,纤手覆上琴面,冰凉冰凉。
这把琴自她醒来后就一直在这里,她和它似乎是同时坠入这儿的。
她一点点抚摸,从来没有摸得如此仔细。琴弦断了一根,空着的那一格仿佛一个血淋淋的伤口,狰狞地翻着血色。她不敢弹,一碰到琴弦,就会有一种腐心蚀骨的钝痛。
手摸到一个凹进的纹路,她召来莹火,靠近。
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深深的突兀的被刻在上面,好像被人用指甲狠狠地划碎过。
她失神地念着:“尹,尹……”
恍然又听见那个人在弥留之际呼喊的声音。
感觉世界一下子天崩地裂,万物颠倒倾翻。
她匆忙地披上黑衣,疯了一样奔向世界的最低处。
血红的门口守着两个无脸鬼差,就在她要冲进去时,两把散灵刀架在她面前。
她停住,莹火自身后而起。
鬼差低头,但仍未放下散灵刀。其中的一个说道:“大人,此为禁地。”
“怎么,我没资格进去吗?”她周身泛起混沌光圈,连带着冷气森森。
“大人,这里都是十恶不赦的魑魅魍魉,若放出一个,守着这儿的鬼差都得赔魂。”
“那你们就不怕这里面有冤魂?”她的语气逐渐冷硬。
“宁错灭一千,不放过一个。”
“呵,宁错灭,不放过。”她脸上笑着,手里却聚成莹火快速击去,霎时,鬼差散成一团黑雾,消失不见.
血红大门上刻着无数蜿蜒的画符,她寻找到一个缺口,猛然一推。门缓缓开启,厚重的门扉摩擦在玄铁铺就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听得人毛骨悚然。高挂的匾额上印着两个黑金色大字“地狱”。
刚入门,一股灼热迎面而来,无法想象再往里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她祭出莹火,莹火性寒,能比千年寒冰,能降周遭温度。
她走了很久,却连一个魂都没有见到。直到一个巨大的悬崖边,成千上万的怨灵皆聚集于此,乍一看杂乱无章,可细看,似乎是在排队,长队的尽头,站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判官。
判官一看见她,略略有些诧异,银白的胡须还象征性地翘了两翘。他快步走来,疑惑问:“大人,您今日来,是阎罗殿有何指派?”
“我向你要个魂。”她直接开门见山。
判官蹙眉:“啊?大,大人,没有阎罗殿的指示,地狱没有释魂的权力。”
“那地狱就有判冤魂的权力了吗!”她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判官浑浊的眼珠。
“冤?”判官一笑,皱纹恐怖地伸展,“大人,能进这儿的魂,有哪个生前没杀过人,又有哪个生前没做过恶?大人,您不管判魂,自然是不知其中缘由的。”
“你当真确定?”
“大人,这些魂所做的所有罪都记录在了《罪书》上,条条定分毫不差。”判官从袖间拿出一本黑皮包的本子,递给她,“大人,请您过目。我年岁已高,记不得具体位置了,地狱的魂数不胜数,您若要从中抽出一个来,是大海捞针呐。”
她咽下长长一口气,翻开泛黄的书册,打开,一片空白。
判官尴尬一笑,苍老的手在书上一拂,霎时密密麻麻的字爬满,上面用红墨涂涂抹抹,甚骇人。
无数人的沧海桑田、恩情仇怨,也不过寥寥数言。
她一目十行,飞快地翻阅着,寻找着那两个字。
突然,她手一顿,罪书差点落在地上。
她反复,反复地看着那几行红黑的字,几乎不敢置信地颤声问:“你告诉我,他是谁?”
十一
三更,夜已深。
她悄悄地来到续音阁前,门口并未有人把手,四面静得悄无声息,好像就只剩两个发着微光的红灯笼,照亮续音阁本身繁复的纹路。
她环顾周边,再三确认后才敢走近,轻轻扣了扣门。门是玄铁,发出沉闷的当当声,摸着冷冰冰的。她左右看看,发现门并没有锁。她从缝隙间溜进去,门刮于地如乌鸦啼鸣。
里面很黑,唯一柔和的是从上面洒下来的光芒,忽闪忽闪。
“你来了。”黑暗里他突然出声,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仔细看了发现他着黑衣坐在最里间的茶座上,把玩着一只茶杯。
“连、连音醒,你这屋里,有灯么?”她努力睁眼,摸索向前。
“灯?这只是第一层罢了,待你到了顶层,会很亮的。”他仰头将茶杯中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起身,握住她的手,提气一路向上。
她一愣神,迎面的风拂来,让人一激灵。
她微仰视,望见白光中玄黑的衣袂,好像那天桥上的他,也是这般,带她脱离黑暗。
可她,却始终都看不透他,他站在光明里,却本身是混沌的。她真想,他能着纯色的白衣,让她看得清些。
正想着,脚下一实,是到顶楼了。
她刚一睁眼,就赶紧捂住,顶层,真的亮得刺目。
待熟悉这光亮后,她才敢视物,不由惊呼了一声。
顶层四壁通明,延伸而上,在顶上,有一块通体雪白的玉,里面装满了莹火,极亮极亮。从这往下看,可见飞雪城一片风采,不输于飞羽城的瞰羽峰。
她眉目一低,才见璃语躺在一个似乎为它量身定做的琴架上,放在正中间,对面有两把椅子。
“尹,你是第一个来我续音阁顶层的人,那么多年来,没有一人活着来过这里,”连音醒慢慢坐下,手抚上琴身,忽略她诧异的眼神,仍说下去:“至于我为何带你来这里,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想问,但他的指尖已在琴弦上跳跃,悠长的琴音在风中扩散,消失,不留一点儿痕迹,密密麻麻的复杂思绪慑住了内心。
许久,音止。
他站起来,揉着指尖,目光一寸寸地想看透璃语,他说:“璃语是上古神琴,会认主,而且只认那人本身的灵魂。除主人之外的人弹都会有刺痛。”他的指尖攀上琴沿,“这么多年来,它从未认主。”
“什么?”她一惊,“它……不是你的吗?”
“我的?”他自嘲一笑,“它始终都不曾是我的。从前,我曾妄图将它一点一点同化,可无论怎样,哪怕这痛再轻,也依然存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它的主人,直到……我遇见了你。”
她咽了口唾沫,小心坐下:“所以……”
“尹,璃语认你为主了。”
她的心里不知是惊喜还是震撼,犹豫地伸手,轻轻搭在它的琴弦上,微凉,却没有丝毫的疼痛,她定定看璃语淡淡地散发光芒,入了神。
连音醒从旁边的柜子中拿出一把金色的刻刃。
“你把名字刻上去,这琴,便是你的了。”
她郑重地接过,等到连音醒投来鼓励的目光后,才一笔一划万分谨慎地刻下:“尹。”
字迹清晰,力度正好。
连音醒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光滑琴身上凹进的轮廓,看了很久。
“尹,”他说,“总这么叫一个字,总归不好,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尹琴笙吧。”
“尹琴笙?”她笑得像三月繁花,眉眼弯弯,如偷了糖的孩童般一遍遍回味,“好,好,尹琴笙,尹琴笙……”
他注视着她,嘴角不禁上扬。
她笑得那般欣喜,迷幻的好似一场梦。
可他们忘了,梦,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