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判官，这是什么？”她把《罪书》凑近判官，声音扭曲而沙哑。
判官眯起眼睛，也看了许多遍，最后磕磕绊绊地说：“这，这……《罪书》上确实这么记载，无法更改……”
淡黄的书页末端，赫然有着两排靠在一起却截然不同的记载。
一排是血红的小楷，记录着功德，一排是墨黑的行草，记录着罪行。
红字和黑字一字不差，正好抵消。可排着的两个人名字却不同，整排黑字的人正是寒断。
她皱眉。不可能，他的灵魂明明是纯白的，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的罪行。
她的目光挪到上方。这个人，又怎么可能与寒断功过相抵？何况，他们死去的时辰竟是一样的。
“连音醒，连，音，醒？”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努力地想忆起些什么，可是，回忆依旧一片空白，如石入死海，沉寂。
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真实的答案。
她大声朝数以千计的魂喊他的名字，可是那些魂残缺不堪，他们没了意识和躯壳，只能自顾自地飘荡，无人理睬。
“判官，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够最快把魂找上来？”
“办法？大人，魂纷纷杂杂，我判的都已下去了。我们这判魂的只需核对清楚他们身上的功德恶行，其他的一律不管。这职责尽到，再多的，不是管辖范围内，不能插手啊。”判官鞠躬，长长的衣摆盖住了他整个脸庞。
她一叹，也终无可奈何，她低头思虑片刻，突然想到：“判官，若是阎罗殿允了你这多出来的差事，是不是就能行？”
判官一哆嗦：“大人，使不得的，使不得的，阎罗殿从未有此先例。”
“不破又怎知不行。判官，劳您这些魂要晚些判了。”她迅速转身，转眼人已经消失在了地狱里。判官看着她远去，低低叹气，把《罪书》揣进怀里，又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做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工作。
她越过多扇虚门，停在唯一一个正门前，十殿阎罗四个大字明晃晃地摆在门匾上，透着股阴森森的杀气。
她站在门前，微低了头：“阎罗，死神枯求见。”
门缓缓打开，她走过一条极长的只有鬼火照明的走廊，绿幽幽的鬼火似无数魂的眼睛，齐齐注视着来人。在快要到尽头的时候，鬼火突然一暗。一个偌大的空间随着短暂的黑暗凭空展现。她站在整个空间的偏北处，旁边矗立着十个巍峨的圆柱，每一根柱中，隐隐都有一个黑色影子忽隐忽现。
她还是低着头。
“枯，你擅闯地狱，可知罪？”缥缈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的空间里，这似乎是一个人的声音，又似乎是无数人合成的。
声音纷乱而喧嚣，像是整个地狱的回音。
“枯知罪。但，枯今日来，是想求阎罗一事。”她道。
那个声音发出近似“咯咯咯”的语调，好像在低低笑着：“枯，不过三个年头，你便忘了做死神必须断绝这些念想？”
她暗暗咬牙：“不，阎罗，枯没有忘。只是……只是枯想知道真相而已，待枯知道以后，断不会再纠缠在浑水里。”
又是诡异的笑声，她抬头望向最前端的影子，恳求道：“阎罗，请给枯一个机会。”
“你想要什么？”
她急急说道：“将我昨日剥的魂从地狱里拉上来，我要当面问他。”
大殿沉寂了许久，才有人回答：“枯，拖下去的魂不可能拉回，哪怕我们下了这个命令，要从如此之多的魂中抽出那个，少则数年，多，可能永远。”
“没关系，枯可以等，等到那个魂上来的一天。”
“是么？”阎罗打断她的话，猛然尖锐而冰冷起来，“可地狱的魂，是活不长久的。”
尖叫和呼喊刹那喷涌而出。
她的心猛地一震。地狱永远都有赤焰燃烧，被判的魂根据生前的罪孽深浅来定罪，他的一行皆是黑字，要判也是到了最底层，等到她找到，也许他早已身殒岩浆炼狱，灰飞烟灭了。
她紧闭了下眼，然后用力睁开，“请阎罗给枯一个机会。”
“放弃吧，枯。若魂无法与你感应，天道逆行，也纵为虚妄。”柱里虚无的影子逐渐混沌成一团黑色絮状物，然后迅速向上攀升，消失。
殿里只有她一人，伫立着。
十三
在连府的这段时光，唤起她很久以前在蛮族生活时的快乐。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阿爸和母亲、族人都在蛮族辽阔无边的界限内生存，人们其乐融融，安居乐业，偶尔阿爸会替飞国出征攻打周边小国，虽让她提心吊胆，但每一次阿爸都凯旋而归。
那时传遍蛮族的胜利的号角声，是蛮族人心中骄傲的呼号。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那些号角，化成利刃，狠狠扎进心脏。
她哀哀叹气，听得院前喜鹊的叽叽喳喳，霎时感到些许的厌烦。
她只能自我安慰：一切都会过去，任何事情都会好的。虽然她很不想告诉自己这是自欺欺人。
早晨，她与往常一样跑去续音阁“骚扰”连音醒，却听见连音醒和另一个面生的人交谈。她不敢打扰，只能艰难地翻上围墙，趴在上面远远偷听。
“雪猎，那边的人来话了吗？”
“城主，统领鹰领着一支军在城内徘徊多日，十分明目张胆。鹰有国主的指示，不怕城中旁人的阻拦。他已经多次来连府，我们再拦下去，怕是国主那边不好交代。”
连音醒迟迟没说话，他最后摆摆手，让雪猎退了下去。
“尹琴笙，出来吧，别躲着了。”他突然说道。
她怔了怔，赶紧从墙上跳下来，趔趄了下站稳，瞅着他的脸色问：“是有人要抓我回去了吗？”
他看似淡漠地点点头。
“那，那怎么办……”她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袖。
他在原地侧身：“能怎么办？”
她皱起眉头，视死如归：“连音醒，我去便去吧，反正横竖不过是一死，死后还能和族人一起上天堂，也，也是件美事。”
“傻瓜，我可没说要供你出去。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他一笑，“再大的事，也有我担着。”
“真，真的吗？”她低下头笑言，“那你发誓。”
原本不过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她也没当真要他回应。
但没想到，他竟真的竖起手，说：“我连音醒今日发誓，定会护尹琴笙周全，若是她死了，我也会殉命，同她一起上天堂，众神灵阎罗，以此为证。”
“别别别……”她俶尔抬头，失措地捂住他的嘴，“别，我就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对了，如果真出什么事情，你把璃语带在身边，会安全些。”
她朝他微笑。
他也释然一笑，出神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才移开目光，“走吧，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听。”
他们走上了续音阁。
一曲弹毕，她慢慢把手盖上琴弦，让余音逐渐停止。
待余音彻底消失，他道：“你的琴技涨得比那时的我要快不止一倍。”
“那时的你，是怎样的？”她把璃语放到木箱里，无心问道。
他的眸光迷离了片刻，道：“当时年少，不懂的东西太多。现在好了，学会了很多。不过哪怕今日怎般飞黄腾达，有些东西，还是放不下的。”
“嗯。”她应着，尝试咀嚼这句话，可最后仍是没有听出别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