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之洲提剑的手温暖干燥,他的手极稳,他的剑极亮。
少年侠客的眸光沉静如水,漆黑瞳仁深处却燃着烈焰。三两的侍女说笑着从围墙下走过,她们的手上捧着灿金的龙柄壶,也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玉液琼浆,还是剥肤椎髓的双脚羊。等到他们远去了,白之洲才厌恶地瞥回眼,他足尖一点,如惊鸿从青筒瓦上一跃而下,接着施展轻功往葳蕤竹林中去,像个无声无息的幽灵。
七杀教的总坛并不像他思忖的那般守卫森严,他轻而易举便闯了进来,连凶名在外的左右护法也没遇上。这魔教教主果然如传闻的一般狂妄自大,仗着自己有一身强悍无比的武功傍身,竟不将正道刺杀放在心上。白之洲紧握了一下剑柄,他想起了这一年中这魔头的所为。
魔教血波旬杜子惊身死,其第十三子杜衡继位,原本以为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翻不起什么浪来,哪知此獠竟如此奸诈!数月有余,魔教势力竟惊人扩张,肆意掠夺正道资源,甚至还有两名正道天骄陨于魔教之手。江湖第一美人林素衣被夺,其父罗浮派掌门怒而前去朝阳峰质询,一去不归;华山乐广乐大侠一人一剑孤身诛魔,幸未殒命,下峰后却疯疯癫癫,若听得一句杜衡该死,便提剑去杀,彻底成了魔教走狗。后有血未凉透的大侠们联袂而去,无不丢盔弃甲,几人枭首示众,几人不知所踪,几人虽无伤归来,却大病一场,闭门不出,直言不是魔头对手。历历惨状,触目惊心,想那杜衡魔头不仅武功高强,或许亦懂西域瞳术,他虽自忖自己崖下奇遇后武功大成,也得小心为上才是。白之洲用剑挑开翠竹枝梢,屏气凝神,以防魔教奇毒,他身是百毒不侵,可也怕些石灰撒面的下三滥手段。
修竹于崇山峻岭蔓延,忽闻溪声雀鸣,转道已是别有洞天。眼前一片敞亮,溪流如练,卵石可爱,白之洲却放缓了呼吸,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不远处立着一个青年。他金冠束发,一身青衣,只瞅见侧脸,白之洲就断定他正是魔头杜衡,他见过这魔头的画像。白之洲见他坐在石椅上,手里正拆摆着石桌上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顿时目眦尽裂!
竟是人的肢体!
魔头手上沾了红,那是流血漂橹中淌过来的罢!白之洲再也无法忍耐——此时再忍与畜牲何异!便是被魔教围攻身死又如何?!宝剑如游龙出鞘,日光映得剑刃森寒,白之洲剑指杜衡,直击敌首要害而去人:“杜衡魔头,安敢!纳命来!”
那一剑看似轻盈,却快到惊人,白之洲料定这一剑还未能取下这魔功出神入化的魔头性命,于是他手腕微转,剑刃微曳,如水波涟漪,细不可见,这是料敌机先的一招,力虽看似霸道,但韧性十足,无论魔头如何闪避被制要害,他都能截断其退路,刺出致命一击!
陡然,白之洲神情一变,他似乎见到了不可思议之事,白之洲手腕急抖,长剑顿时发出啸声,他攻去方向猛烈转道,大片葱茏竹木被剑气凌空削去,“哗啦”应声而倒!
一把剑架上了青年的脖颈。
“没有内力?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魔头杜衡又在何处?!”
此獠死不足惜,白之洲憎恶地想,可他听了侍女的私语才找到的杜衡所在,若这人不是杜衡,那杜衡藏到了何处?!他不怕死,只怕无法诛杀魔头就死了,白之洲怒视那青年,可忽然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一只沾了嫣红的狼毫笔,一个盛了鲜红膏体的小碟,里面并无腥味,似乎不是血,而是朱砂。
白之洲:“……”
一个荒谬的想法刚出现在他的脑海,白之洲就见面前的人举起了双手,青年双腿战战:“好汉饶命!我就是杜衡,呃,对不住,大道无痕的内力是真没有,不信你摸下我脉门,哦至于这个别误会啊好汉——”见白之洲死盯他手里的肢体,青年干脆抄起手边凿刀往残臂一戳,滴血未流,是截覆了皮革的木头。
魔头凶残,江湖传闻。白之洲遽然倒退一步:“……啊啊啊魔教教主怎么可能不会武!你骗我!你根本不是那魔头!!!”
青年面露同情,就像这幕在他眼前出现过无数次,他站起来,拍了拍崩溃的少侠的肩,沉痛道:
“对不起,在下真的是。”
2
被邀请到雄伟正殿之时,白之洲尚未放松警惕,殿壁是张牙舞爪的修罗石刻森森,白之洲似乎能闻到獠牙上的血气。烛光摇曳,白之洲心又猛烈跳动:倘若这是魔头的阴谋当如何是好?杜衡倒是笑眯眯的,直到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杜衡天灵盖上——
“说好的铜人阵在哪里?!不是说好会修奇门阵的吗?支使我俩去买菜人闯进来?教主,你胆肥了啊!”
“不是,我就突然想起锄地木人要怎么改了,一时忘了嘛——痛痛痛阿姊你别!我错了!”
白之洲目瞪口呆地看着杜衡被一个女子拧住耳朵,那只肤如凝脂的手纤长秀美,却毫不留情把魔头的左耳揪成了麻花,他望了两眼,刚想分辨前来的是哪般厉害人物,就感受到侧边一道阴恻目光,白之洲顿时“噔”地拔出了剑,他记得魔……魔教教主的左护法是魔教血奴之首,端的厉害,可有人将手按在他的剑上:“休要动手。”
一张芙蓉面映入眼帘,秋水剪瞳向他凝睇,白之洲认出面前女子:“江湖第一美人,林素衣?!”
传闻被魔教掠去的婉丽美人巧笑倩兮地站在他面前,闻言只是轻一抱拳:“不敢当,请阁下在教中称我右护法。这是外子卫禾,任左护法。”
她指向投来阴恻目光的男人,卫禾面容冷峻,他微一颔首,并不言语,白之洲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荒谬!自古正邪不两立!有两名少侠为护林素衣死于魔教之人之手,连其父被魔教所伤又任魔教护法又是何道理?!莫非这魔教异术,竟恐怖至斯?!
“非是邪术,当日我被小人所欺,落入贼人手中,救起我的,正是外子。”似乎不想提到那段经历,林素衣微移了目光:“我父来寻我,得知真相,怒而寻天同派掌门,一时不查,中了暗算,好在外子搭救及时,也招来了天同派的追杀,身中十五剑……”她口气自责。
卫禾陡然握住林素衣的柔荑,目光罕见的温柔:“此事如何能怪你,素衣,为了你,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阿禾——”
或是因至今与侠女无缘,面对这深情凝视,白之洲不知怎地,此时像是啃了那青黄不接的酸枣一般,整张面庞都颤抖了起来。他不经意间与杜衡对视,才发现对方居然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比他更倒牙的魔头酸溜溜地咕哝:“明明最后是我雇了黄鹤楼的杀手解围,我还欠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可我就是无名无姓……”
白之洲的思绪被转了回去:“为何会举债?”
杜衡神容沧桑:“这个说来话长,我被逼上任时,教中账面萧条的让我想投诚官府——”
白之洲勃然大怒:你这魔教教主做的也太没骨气了些!怎能与那朝廷狗贼厮混!他刚要训斥,就听殿外传来声“圣女千秋”,白之洲挺起背脊,警惕地朝声音处望去,这魔教圣女他也曾听说过,妖媚惑人,心狠手辣,不可不防!脚步声近了,近了,白之洲只见一名梳了两对小髻的黄毛女童一路小跑到了杜衡面前,白之洲迷茫后看,没人了!
杜衡抱起她:“小圣女,有什么事吗?”
女童开心仰头,露出门牙空空的两排小牙:“叫猪哥哥,稻子病啦,王爷爷要我叫你去看看是总么回丝!”
白之洲顿时呆若木鸡!
不不不这一定是障眼法!魔、魔教一向诡计多端!他身为正道天骄岂能退缩!于是白之洲抱剑踏前一步,目光凛然:
“我也要去!”
他今日定要!
摧毁魔教阴谋!!!
3
放眼望去是水田遍布。
白之洲走在抱着圣女……小二丫的杜衡身侧,他的身后是护法夫妇。走在田埂上,白之洲远远看见木制翻车轮转随河流平稳地转,汲满水的水斗倾倒在了渡槽里,继而流淌入进了青绿的秧苗脚下。魔教居然也经营田产?从未听说。白之洲心忖,必是倒行逆施,逼得这里的百姓助纣为虐。
一名戴笠帽的老者看到杜衡双眸一亮,他大步流星奔来,一身裋褐也晃的虎虎生威,他走到杜衡面前,匆匆抱拳:“教主伢子,等你好久啦,快随我来。”说完,他便迫不及待攥了杜衡手臂就往前走。
白之洲皱了下眉头又松开,魔教何时成了不论尊卑的地方,佃户也敢与教主如此说话?可左右护法都不作声。到了一处水田,杜衡把二丫交给林素衣,便随老者走下,他下峰前便换了身短打,文人身板倒意外的轻车熟路,很快拨开了老者指引的秧苗根茇,白之洲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到了秧苗的褐黄。
杜衡仔细翻遍了水里的秧苗,他松了口气:“苗瘟了,还有的救,我写个方子,你熬了洒在苗上。”
老者连连点头,杜衡又与老者闲谈,随着他的指引到了第二家、第三家,所询事由上至望闻问切,下到母猪的产后护理,杜衡竟无所不知,他甚至看到了用于播种和锄地的木人,如列子里的偃师所造叫人难分真假,他几乎要这是何物的大叫起来。看着生机勃发的村庄如同每个乡里良家,白之洲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林素衣端了碗酸梅汤给外院伫立的他,白之洲才回过神来,道声谢谢。
……不对,他和魔教鼠辈客气什么啊!
魔头杜衡和一名农妇在认真说什么,白之洲定睛一看,农妇粗壮手臂环抱着的女童正是“魔教圣女”,啃着麦芽糖含糊不清地叫着娘,门牙大开的小扁嘴发出傻乎乎的笑,魔教的障眼法当真炉火纯青!他决计不会上当!白之洲梗着脖子想,可鸡犬相闻和黄发垂髫都摆在了他的眼前,和江湖传闻不同,这里的人没有开人肉客栈,也没有做着打家劫舍的营生,而是不夺农时,勤勤恳恳地朝耕暮耘,可如果,白之洲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想到这种可能——倘若魔教改邪归正。但怎不听有人说起?传闻为何比上一任真正滥杀无辜的血波旬还甚?
“并非无人说,只是无人愿信罢了。若放昔日,教中如此,我也是不信的。”卫禾淡淡接口,白之洲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把疑问宣之于口,他些许脸红,又陷入了新的迷惑:“无人异议么?”
卫禾瞟了他一眼,左护法不苟言笑,人高马大的盯得白之洲差点没再拔回剑,他缓缓道:“你竟不知,上任因走火入魔意外身死,他的儿子们和有野心的教众争来争去,全都死于内乱,只有不会武的教主在书室逃过一劫的事?”
白之洲这回才真的惊讶起来。他隐约听说过魔教内乱——竟严重到如此地步?若是得知消息,正道出马将其一网打尽岂不美哉?莫非探子并未及时回报?以致于错过此等良机?
“呵,若不是有七杀教立于江湖,谭修贤能任十年武林盟主不倒?”看穿白之洲所想,卫禾冷哼一声,他的话在少侠耳中不啻于惊雷:“白道人各有各的心思,唯有铲除魔邪是张虎皮大旗,号令此旗便可使役群雄,何必费心再造个新魔教出来?”他看眼白之洲:“你不也被骗过来了?”
白之洲脸涨得通红,他怒道:“若是你们如所说的一般安分守己,那我武林正道中魔头名声怎会比杜子敬那等邪魔还不堪——”
“只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林素衣平静地应答:“教主虽不会武,但别的方面,却是奇才,你可知,此处稻种改良,亩能产三石,他处不过一两石。可白道发现此为‘魔教法’,都杜绝佃户接触用。”林素衣又缓缓述道:“你猜前段日子风靡江湖侠女的香料首饰是何人所制?猜猜看有着叫人赞不绝口菜肴的本味楼出自何人?你不知他交于朝廷的晒盐法得罪了多少盐帮?更别提,连经营的镖局都更胜一筹。”
杜衡似乎听到了林素衣的话,他探头,十分悲愤:“虽然能自己打架,但铜皮人老贵了……这都算啥啊,黄鹤楼的佣金我都没还完!”
林素衣道:“江湖儿女洒脱不羁,可逍遥快活也需营生来支撑,可如你所见,即便碍了如此多江湖门派的财路,教主本人依旧憨实的紧。”无视了杜衡“你放屁”的叫喊,林素衣坦然:“若你不信,账本你随阅,教中任意去。”
白之洲面上空白,怎会如此……定是魔教的托词……!可林素衣原就是正道出身,不应——他摇摇欲坠,又勉强绷住了心神,仍做强弩之末:“那便让我看一看罢!”
4
虽然杜衡抱怨着到底谁是教主,他还没命令如何能留人,但白之洲没理他。他阅览了魔教的账本,见到了养伤的左护法的老丈人,也见到了杜衡得意洋洋介绍的铜人壹到铜人十三,白之洲看了账册沉默了许久,又离开教中前去查探。
他是迈着沉重脚步回来的。白之洲趴在竹林石桌上,像只淋了雨的鹌鹑,后来杜衡连戳了好几下肩才回过神来,他见杜衡拿着酒壶,对他轻车熟路地眨眨眼:“来点?”
对月酌酒很美妙,可对于两个一杯倒的人来说就不那么美妙了,把他俩架回来的左右护法亲切地说,你俩下次不如喝牛乳吧?倒把白之洲闹了个大红脸。白之洲依旧神思恍惚,便成天在魔教游荡,林素衣道他吃喝皆靠魔教,便赶他去为教主护法,面上很是揶揄。白之洲心想这有何为难,杜衡削木头之时他尚叹手巧,杜衡思索如何制药丸减其苦他暗中颔首,等到杜衡摆弄硝石硫磺之时,白之洲便觉不妙了,那日飞火冲天爆炸声不绝,白之洲只来得及把杜衡救出去,整个大殿塌了一半,狰狞的修罗成了走地蛇。
杜衡举着血淋淋的手十分兴奋:“我要成功了,等火雷被我弄出来了,村前的山就能移平了,又多了一条去城里的路,发家致富指日可待!我又能还债了!”
白之洲怒从心头起,一剑鞘把教主打翻在地,把他带回去让大夫处理。杜衡的手最终包的如同角粽,他还在嘀嘀咕咕,翻来覆去都是火雷配方,若不是卫禾在边上虎视眈眈,白之洲早动手打人了。
可思来想去,白之洲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道出他心中藏了许久的迷惑:“你为什么要接任教主?”明明不会武。
“因为大家都向我求助啊。”杜衡答的理所当然:“侍女小姑娘们,还有我那老爹好几个小妾,还有之前教里乱征租子,村里的人也说过不下去了啊。”
于是躺了数日,杜衡又起尸回魂,重归还债大业,日头转烈,他半死不活的伤口发起痒来,便开始像只蝉般聒噪个没完没了,白之洲头冒青筋,心道这哪有魔头威严,不过田里跳来跳去的蟾蜍罢了!然而等到杜衡伤好,在白之洲来前就坏掉的奇门阵也没修好,林素衣终于忍无可忍,便强硬派出白之洲前去督促教主,教主木鸢尚且做的痛快,两眼不见窗外事,却强行被白之洲提溜出了门。青木葱葱,荫影遮住炎炎日头,把人直接丢山脚下,白之洲没好气道:“修你的护山大阵罢!”这都一月了!
杜衡坐在绿茵里,抱着半截木头直嚷嚷:“让我想想,就差一处关窍了。”
眼见杜衡又要陷入不吃不喝的混沌之境,监工白之洲掰掰拳头,准备告诉他什么叫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之洲却忽然听见枝叶间窸窣的穿林声。
是利器破空的嗡鸣!
“砰!”
长铗瞬出,兵戈相交发出脆响,白之洲眼神一变,电光火石间打开剑身,他打偏对方攻势,趁空隙将杜衡抓起往身后一抛,扬起一剑格住来剑。
“来者何人?你是——长生门郭元明?”
刹那认出侠客身份,白之洲惊讶出声,面前的少侠与他差不多年纪,一脸怒容望向他,他与郭元明虽只是数面之缘,但对江湖新秀之名还是颇为耳熟的。郭元明冷声道:“白之洲!你也中了魔教邪术,成了魔教走狗吗!”
白之洲下意识答道:“我不是,我没有……”见郭元明狠瞥了他身后企图往后挪的杜衡,白之洲只觉百口莫辩:“他不会武……”
“竟用此等借口敷衍于我!你怎不说你不会武!”郭元明大怒,他当即一剑破空,直冲白之洲鸠尾而去,白之洲被迫扬起剑御敌,他剑尖往下一缠,那剑身如同游蛇般刺向了郭元明的手腕,郭元明吓了一跳,他急忙撤剑护身,可白之洲的剑却更快,啸音刚起,森然剑刃已弹到了他喉间。
“你听我说,”即便思绪混乱,白之洲还想继续辩解:“他真不会武——”
郭元明满脸不甘,又咬牙恨道:“你果真叛变了!不仅叛变,还想杀我灭口,以你浣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来任魔教探子么?”
白之洲下意识松开手:“不,我没有!”
剑尖下坠之时,郭元明当即脚尖一点,趁势急退,他扔出的物什落到白之洲脚下,烟雾蓦然弥漫,白之洲只得捂鼻后退。
“白之洲,我拼死也要将你的诡计公之于众!等着瞧罢!”
郭元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倏尔不见,白之洲还站在原地愣神,肩膀又被人用力一拍,他回过头,杜衡抱着红木头小跑到他身后,佝腰偻背,鬼鬼祟祟,不像个教主,倒像个啰喽,可啰喽神情急切:“你不追这个梨园哥?”
白之洲一惊,他握紧剑柄,试探性地问:“追什么?”他心中泛出冷意,魔头这是要他杀人灭口吗?
杜衡跳脚:“抓来关啊!你放这直娘贼出去你以后还怎么混白道啊!汝娘,笑什么笑啊?!”
白之洲擦去遽然笑出的眼角泪花,无比坦荡:“随他去。”
无视了杜衡的“你他娘的是有病吧”的咆哮,白之洲忽然想起什么,他看向杜衡:“梨园哥是什么?”
“他颅内都可以唱戏曲了不是梨园哥是什么???”
“……言之有理!”
5
各大门派围山的消息是乘着溜索传来的。
村民说着不好了的时候,白之洲下意识看向杜衡,他的神色很镇定,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杜衡先是挥手让左右护法把教里的残兵败将从地道送出去,教中替身也拒绝了。白之洲问那你呢?杜衡沉默了许久,说我逃也逃不到哪去的,正道要的是我这个人死,而不是其他人。
“这些都给你,找个人送了吧,我知道一直弄下去会出事,但我忍不住啊。”
把自己几大箱的手稿全留给白之洲,杜衡抬眼望向大殿的残垣断壁,接着深吸口气,挺胸抬头走了出去。他没看到身后的白之洲似乎下了决心,与林素衣对视一眼,后者抿唇点了点头,于是白之洲转身跟上杜衡。
白之洲乜他一眼:“你腿抖什么?还不是魔头了?”
小腿直哆嗦的杜衡用力绷脸:“人冷就会抖啊!”
对魔头的强词夺理投以白眼,白之洲提剑大步走到了他前头,少侠笔直的背脊像株青竹。
山下阵法仅困住了三成人,再精妙的阵法也抵不住人多,白之洲来到城楼上,乌压压的江湖人士如云般林立在朱红漆大门口,为首骑着马的是名精瘦的中年汉子,他眼中湛湛有光,太阳穴微鼓,见白之洲现身,他喊道:“之洲,探子说你叛了,但倘若你今日把杜衡交出来,过去咱们就一笔勾销,如何?”
他就是被武林盟主谭修贤这幅道貌岸然样子给骗了,白之洲眯眼,边上杜衡则心酸耳语:“你现在把我抓住卖给那个盟主就行,这样你的污名也洗清了,相识一场,好聚好散吧。”
白之洲白了杜衡一眼:“谁说我过来是干这种事,你退下。”
杜衡瞪大眼,就见白之洲踏前一步,他扶住女墙青砖,居高临下:“明知杜衡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还敢要他性命,你们真是无耻啊~”
懒洋洋的腔调激怒了一干少侠侠女,当即有人叫起板来:“竖子无礼——”
谭修贤挥手止下了暴喝,他语调温柔,还带着笑意:“是否是魔头,可不是你能断定的。好孩子,我知你是被贼人惑住了,现下改邪归正,还来得及。”
白之洲置若罔闻:“我有几个问题想请盟主指教,谭盟主若是答清了,杜衡的项上人头我双手奉上。”
杜衡倒吸口气,在旁边忍不住摸了下头颅,谭修贤倒是沉得住气,在一片“让他说!看他有什么好说的!”吆喝中颔首:“贤侄请说。”
“一是杜子惊身死时,您去哪了?既然要匡扶正道,怎不在魔教最虚弱之时一举击破?真魔头人都死光了,您当时收到探子消息是在想什么?”白之洲语调轻快,隐带讥讽:“二是请问谭盟主给各路好汉什么报酬,能劳动诸位大驾光临?”他环顾一圈,自家老爹没来,那他也就不需顾忌了:“我猜一猜,莫非是瓜分魔教产业给诸位?”
数百名江湖人突然陷入了极度的寂静,掉针可闻,白之洲蓦地大笑:“亏你们自誉名门正派,竟做着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谭修贤不动声色:“魔教肆意扩张地盘,滥杀无辜,戕害百姓,夺人立身之财,难道不该杀?不义之财,本就不归魔教所有,之洲,是你走岔了。”
白之洲剑指谭修贤,似笑非笑:“教中已无人了,你们是想以多欺少吗?”
众人脸色一变,就有人嚷起“魔教动摇心思”,白之洲哂笑:“你们不讲江湖道义,我倒是要讲的。我教教主武功盖世,如何向你们这群啰喽出手?”杜衡眼猛地睁圆了,白之洲又道:“你们要与教主动手,先赢过我再说罢!”他似又想起什么,挑眉:“怎么,名门正派又要以多欺少打我一个?”
有人被激怒,足尖一点施展轻功飘了出来:“无极派岳淼,请白少侠指教!”
“好说!”
白之洲轻盈跃下城楼,他鞋尖刚触地面,人已向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汉子挥刀劈砍气势惊人,白之洲却如游龙滑出汉子视线,汉子还没来得及收势,就有一点尖锐冰冷抵住后背脖颈:“不是我的对手,下一个!”
将哇哇乱叫的汉子一脚踢开,再次大叫上前的是位年轻剑客,他将长剑舞的密不通风朝白之洲攻去,白之洲剑招未变,只往中一刺,一声金戈交鸣,剑客宝剑刹那脱手,坠向土地。踹开剑客,白之洲再迎战新一人。可无论是何种招数,白之洲都如同闲庭漫步,他起手只有一剑,却一剑敌过万剑,无人能挡,众人脸色逐渐变得惨白。谭修贤面色转沉,他从马上一跃而下,鸳鸯钺森然砸向白之洲天灵盖:“让我领教贤侄的妙招!”
鸳鸯钺带着十足的内劲,砸到非脑浆迸裂不可,白之洲却神容未改,他微退一步,横剑轻易架住钺身,接着不闪不避,反手推去,谭修贤骇然,他竟难以站定!白之洲手压剑柄一挑,沉重的鸳鸯钺居然从谭修贤手中脱出,谭修贤惊得持住,只觉虎口发麻,再一看,已然裂开淌血,面前白之洲一声嗤笑:“盟主就这点能耐?”他似乎不耐烦了,放剑送掌,谭修贤举钺去挡,钺却应声而碎!谭修贤怖然!
“和这贼子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一起上!”
见状不好,已有数人冲了上来,白之洲放声大笑:“来得好!”他长剑一扬,当即与人缠斗起来。
地面“砰”的裂开,竟有数名铜人破土而出,对着侠士们饱以老拳,招式精妙,像是有着数十年内力,霎那击退不少人,白之洲心道终于明白抢镖局生意是怎么回事了,他听见杜衡在城楼上急得大叫“白之洲”,可他无暇回应。肩上中剑,鲜血汩汩,白之洲还要提剑再战,可空中突然飞来如蝗石子,遮天蔽日,流星般坠向正道众人。
白之洲抬眼一看,他终于面露诧异,是山脚的村民?
“你们怎么来了?!别来啊,会死的!”杜衡火急火燎的劝阻徒劳无功,除去村民,居然连手无寸铁的侍女们都去而复返了。
“你们想杀教主先杀我!没有教主我早就死了!”
“畜牲,有本事就杀了俺们,如果不是教主伢子,我们早闹饥荒死了,你们这群大侠算什么大侠啊!从这里滚开!”
叫骂合着嚎哭在城楼上炸开,石子砸地声络绎不绝,有人逐渐停了手,茫然望向城楼,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和魔教沆瀣一气,也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质疑自己不是“侠”。林素衣渡步到前边,她提气:“我已飞鸽传书,通知六扇门捕头前来了,朝廷正缺借口将江湖门派一窝端呢!”
玉石俱焚的招数一出,有人大骂了声“卑鄙”,谭修贤脸沉的发黑,侠以武犯禁,江湖无人与官府厮混,魔教亦是如此,就算有所牵扯,哪会公然投靠?然朝廷不是他能抗衡的。权衡利弊,谭修贤上马大喊:“撤!”
他没看见白之洲朝林素衣点了点头。
等到正道门派狼狈离去,白之洲终于支撑不住,直接坐倒在地。他身中数剑,白衣染赤,像个血人。
面前一片狼藉,铜人碎片散落一地,葳蕤林木被削去一半,流出汩汩的汁水,杜衡也坐到了他的身边。日头从云里出来,照着他殷红的血和雪白的衣摆,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啜泣。一切都结束了,可到底什么是正,什么邪,他或许还有些不明白,白之洲想。旁边却有只手递过来,他看见魔头的手心里摆着小块硝石:“我已经弄出来了,其实我想用的。”那人没有再说话。
白之洲有些想笑,又忽然有些想流泪。
他们的影子在金乌下被拉得很长,白之洲突然道:“魔头,我得走了,这江湖是该整饬了。”
“所以我得先回去一统江湖。”
他扭过头,笑容比太阳还要灿烂:“等我一统完,留个副教主的位置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