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汝麟宫的宴席还是要赴的。生辰宴开在第三日上头,只需在明日向晚之前赶到汝麟宫即可。
我同拣枝君商量了决定先去市集上换一身像样的衣服,再买一块长命锁,再去给琏紫君道贺也不迟,想来“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未能获得玲珑石固然可惜,但我这样做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拣枝阔别家乡三载,与我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要讲。
一路上拣枝向我详细叙述了这三年的种种遭遇,他在灵俞真人那里用区区三年,便已修成出师,三年未曾归家,在润碧崖里竟也迷失了方向,此后便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一段误打误撞在地处偏僻的溯鸣泉碰上了不省人事的我。
好在那蛇毒毒性猛烈却不够持久,我掐指一算,自己昏迷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也所幸拣枝赶到及时,为我渡了几分真力,让我能够尽早醒来。
我很感激他的这份情谊。
至于我呢,拣枝关切地问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笑说还好。
只是我兄长之前参加文试武试的种种用功没空管我,不日擢升为天庭的新晋仙官之后,我怕是也要被他抓去拜师学艺了。
从此之后怕是没得这样的清闲日子可以过了。
这日刚巧是民间的六月六龙抬头,民间热热闹闹往来都是叫卖的商贩与货比三家挑挑拣拣的采货人。
各家各户都张贴上了喜气洋洋招财进宝的对联,大红的灯笼明晃晃地挂在日头下惹人注目,最引得人赞叹连连的还要数街上的舞狮队伍了。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先去市集上换一身像样的衣服,再挑一块长命锁或是金镶玉,此番出师不利,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空手而去,怎么也要挑一件像模像样的礼物。
行过玩具店、走过糖人铺,过了这家药材店,还未及看到哪家服饰店,我停下了脚步。
街市上烂漫的日头照射下来,热气腾腾的蒸笼被店家捧了出来,散发出一种醇厚的香味。
我意识到自己已足底生根般地立在了包子铺前挪不开步子了。
“拣枝,我饿了。”我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皮,从清晨与猛蛇作殊死搏杀耗费了两个时辰的精力,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到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了集市,我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想先填饱自己的肚皮。
拣枝捂住了自己的钱包,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一碗馄饨,两笼包子,我心满意足。肉馅儿的包子肥嫩多汁,竟让我吃出了汤包儿的味儿,但是偏偏面皮儿又松软有嚼劲儿,和肉馅儿在一起相得益彰回味无穷。我觉得,赶这一趟路来到这民间集市,甚是值得。
拣枝坐在我对面熟练地剥起了茶叶蛋,点了一份小菜和一盘辣年糕。
“你也忒能吃了些……”我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把自己不安分的眼光落在拣枝点的菜上,这大好的一盘佳肴我要尝个够。
“不过,”我光顾着咽包子,说话的声音都含含混混闷生生,“灵俞真人到底是什么神人,竟然能把你这不吃辣的毛病都给治了,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拣枝的手剥完鸡蛋去抓调料的手尴尬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他笑道:“总要尝试些新鲜的东西嘛。”
我会心一笑。
此时他终于明白辣乃五味之首了。
同道中人,我懂。
犹忆当年,我吃遍芦沪美食街的大街小巷,酸甜苦辣咸,才在百味之中挑出了辣这个绝佳风味成为我此后三百年无法割舍的心尖挚爱。谁知第二天我拉着其时刚化为人形十二年零三个月的拣枝,去品尝泡椒拌饭我的绝世心头好后,回去差点一身狐狸皮没被我阿娘给剥下来。
谁知道拣枝他吃不了辣啊?
谁知道拣枝他吃了辣会上吐下泻三个月啊?
谁知道他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还非要在我面前逞强啊?
我很郁闷。
从那时候算起,我也快有十年同拣枝在一起的时候碰都不敢碰辣了。只因我阿娘当时那一顿收拾,后劲十足,至今我还觉得我的狐狸皮哪儿缺着了一块。
我甚至觉得我的智商也被我娘揍低了不少。
是以拣枝如今这个可歌可泣的变化,我十分满意。简直仍不住想要召集儿时各位亲朋,同我共享这美妙的时刻。
酒饱饭足挑了件成色鲜亮的金镶玉,日色也昏昏天色也昏昏,正经还有两天才是开宴的日子,我和拣枝打定主意去找一家旅馆休息一晚再行赶路。
老板娘上下打量着我俩,露出了一副“我懂,我懂”的神色,招呼小二给我们开一间房。
我:“??”
“我们两间房。”拣枝此时格外的靠谱。
老板娘却是一副见多识广、了然于胸的表情,说:“呀客官这不好意思的,今个儿六月六龙抬头,来赶集卖货采货的格外的多,你们来得迟了,只剩一间房了晓得伐?”
晓得了。
流年不利,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与折腾,能找到一个休息的场所已是万幸。
我算是认了命。
好在走进里间,铺陈样式一切都令人满意,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朴雅致的感觉,拣枝君尴尬一笑,表示他来打个地铺,我亦没什么好阻拦的。
毕竟我还是个伤员嘛,嘿嘿。
竹帘的材质不是很硬,躺在上面清清凉凉,好像能够抚慰一身的伤痕。虽然六月六正值炎夏,但是此刻入夜已有了凉意。是“天阶夜色凉如水”般的静谧和凉意笼罩在一整个客栈和外面的夜幕里。从窗帘的缝隙中洒落进一点些微的月华,外面夜已深了,只余客栈内几盏烛火明明灭灭,摇摇曳曳,照亮一整个静谧的小屋。想着今日这一整天一连串的事情,我的心里颇不平静。
三年不见,拣枝君的身形已练就的益发刚劲起来了,从前我从没有意识到、注视到过,原来他的身形已这般魁梧了。他站在竹帘前看月下静谧无人的街道,于是此时微风拂面吹过他的头发。
我意识到我们原来都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十七年的光阴犹如一瞬。
“夜已深了,该睡了吧。”拣枝君在我出神时回身说道。
我点点头,窝进竹席和一角蚕丝被做成的小窝里。拣枝君从别处另要了个席子就地铺下,打个地铺。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虽然暂时安定下来了,但是我心中却还有重重的谜团让我难以放下,从无故出现的玲珑石,凶机毕露的守石阵,消失不见的玲珑石,甚至……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我遇上了拣枝君。他虽然变了许多,但关键时刻一直都是他挺身而出……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拣枝君此时笑道。于是一挥手,扬袖灭了满屋的灯。
那一刹那的漆黑几乎要将我的心都挫骨扬灰。
仿佛仍是置身于那个天旋地转的场景中,阿爹阿娘将我藏在了漆黑的储物柜中,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阿娘极力在压低她哀嚎与抽泣的声音,可我还是听见了,我听见了……、
什么都没有,世界都是黑的……在那个漆黑的储物柜里,我永远失去了自己的阿爹阿娘。
直到……不知道多久,几天后终于从渤海回来的兄长,将我从储物柜中抱出。
我对黑暗的恐惧如影随形从此不能释怀。
此时这片漆黑的房间里,我浑身僵硬躺在床上几乎不得动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齐往大脑回流,可一边又不能不飞快地思考一切究竟为何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这个拣枝君,从他吹灭蜡烛的一刹那,我几乎心中万千镇妖铃齐鸣。我和他从小情同手足,他曾经见过我最声嘶力竭的模样,他知道我对黑暗的畏惧,他曾经陪伴我共同度过最荒唐最无助的时候,他怎能不知道黑暗之于我有怎样钻心剜骨的杀伤力呢?
晚风拂过,窗纱微微飘动,送来夜的血腥味。
从溯鸣泉边他就不该出现,肯栖巢在润碧崖上,溯鸣泉地处润碧崖下最偏僻无人的区域,即使阔别家乡三载,怎会无端迷路?难道我会因为三年不见就忘记自己巢穴在何处吗?
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异常的。他为何接不上我的话,他为何一路上磕磕巴巴,他为何学艺不过三年就从白云间学成归来,不能食辣的他为何竟教灵俞真人治好了这一身的顽疾。
种种异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这个人,根本不是拣枝君。
我为这个结论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是谁?
他究竟要得到什么?
真正的拣枝君又在何处?
如果要杀我,为何不早些动手?为何还要等我在溯鸣泉边醒来?
此刻的我,还是安全的吗?
我几乎就要做出结论了。
“快睡吧。”可是此时他来到我的床头,忽然在黑暗中发声。
我刚要翻身,此刻僵直在了原地,不敢呼吸。
黑暗中有凛冽的剑光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