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绝不屈服

东风解冻,桃花灼灼,柳絮飞作雪,蜷缩了一个冬天的北京开始渐渐地舒展开来,什刹海的一座大宅院里正在办堂会。这是遗老贵族的王府,早年在西太后那里得尽了荣华富贵,简直和紫禁城一样富丽堂皇。
宅屋后的庭院里头,有个精致小巧的私家堂会戏楼,戏台两侧擎着两根大柱、墙壁与屋顶绘满了紫色的缠枝藤萝,绿森森,紫莹莹,繁华盛开。不知出自哪个名家之手的斑斓刺绣的守旧后面,传出叽叽喳喳的好奇的少年的声音。
都是些扮相俊俏的可爱少年,一个个都稚气未脱,大部分都还未曾倒仓,嗓音还是纯真的少女模样,个个身着或嫩黄或水红的鲜艳衣裳。简直让人心醉神迷。
老王爷如一座大山一样端坐在戏台子最正的首席,发如银丝,脸庞圆圆滚滚,鼻子也是圆圆滚滚,手指却不知怎么的没有随着面相,枯槁得像是几根树枝。树枝丫丫捋着稀稀疏疏的白胡子。
执事模样的胖子拎着一张戏单在老王爷身边点头哈腰地伺候:“今儿咱跟着您,算是上辈子的福报,又有眼福又有耳福。您瞧瞧,戏单子。”
老王爷瞧见戏单子,高兴得快把胡子都捋秃了,一双圆圆的小眼睛迸出不服老的酒色之徒的光芒,喉咙里发出赞同的“嗯!嗯嗯!!袄!!”
毕竟是老了,说“好”是听着像“袄”。
戏单上尽是些旦角戏:《玉堂春》、《金玉奴》、《宇宙锋》、《御碑庭》、《拾玉镯》……
“今儿的小相公们奴才可是先个个都过了眼的,”胖子用一条上好的白毛巾托着水壶给老王爷小心翼翼地加水:“个顶个的水灵。”
“袄!”老王爷重重点头:“哎,内小戏子,跟着何老板后面的内小尾巴,柳老太监的内儿子,柳……柳……”
胖子赶紧接上:“柳樊川!放心吧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一早就到啦!”
“袄!”
樊川正对着镜子勾脸,吊梢凤眼,一脸胭红,妩媚万分。一身黛青色的褶子,将他在那一众姹紫嫣红的少年中衬托得更加显眼。柳老公将用肥得籽的黏液浸润得服帖了的片子,弯成一个个小柳,贴在樊川的发际。以前,他也曾与娘娘们梳过头,就是用浸了桂花油的肥得籽黏液,梳得顺顺当当,滑滑溜溜的。哎,柳老公在大清红墙里呆了大半辈子,以前总会想着,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不用活得这么卑微,可出来了,活得更加微不足道。本就稀疏得只剩零零星星几根头发的花白辫子,却每天都要细心打理。似乎正式要和他过不去,在这个春天,越来越多的人把辫子剪了。
辫子开始剪了,小脚也开始放了,有些无形的东西总还是以前那样,甚至更甚。
比如“私寓”,比如“相公”。
私寓入籍的少年优童从师学艺,除了唱戏,还有如何侍奉“老斗”们。“老斗”,都是些有权有势,专捧旦角的嫖客。这些被豪客看上的“相公”,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就得像是嫁给他一样,随时被享用。有的戏园子在开戏之前还得“站台”。就是旦角扮好站在台口作姿作态,供老斗们平头论足。等大轴戏散了,便换装与老斗登车,去大下处销魂去了。
半黑不红的小戏子们把这个看做是成角的捷径,毕竟攀上了高枝,就可以直接飞到枝头当凤凰了,免得练功挨打,吃苦挨饿。一步一个脚印地地靠着汗水走过来,哪里有一步登天这么快捷舒坦。名声,只不过是要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跟成角的红利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哎哟,小柳老板,我可要恭喜您了!”樊川在镜子里看见胖执事站在他身后,搓着手满面笑容。樊川赶紧扔下笔,回头恭敬地站着。
“我们王爷邀您,今晚去一同小聚。王爷他最是爱惜人才,您嗓子又脆,扮相又好,王爷说要给您点拨点拨,好叫您在梨园界好好红火一把。”他的脸又白又胖,像是被淹死在水里浮起来的死猪。
樊川浑身都冒起汗来,垂着的手不禁搅起衣摆来,这老胖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装模做样打哈哈地叫他去伺候王爷了,前几次故意推三阻四,不是害病了就是就是家里来人了,反正不能让他得逞。
“哎哟,今晚不巧了,”柳老公赶紧放下手中的篦子,将他挡在身后,作了个揖说道:“今儿小儿还得上广德楼给世芬老板跑龙套,对不住您!改日一定……”
“改日?改哪日?“那胖子发怒,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地:”上回也说是有戏改日,上上回是头疼脑热改日,上上上回是家里亲戚死了改日,我看小柳老板人小架子可真大啊!今晚上广德楼是吧?那行,我就在戏园子外边,备好娇子,恭恭敬敬地侯着您出来。”
即使是上好妆,都能看见樊川的脸阴郁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眼看就是躲不过了啊?
柳老公默默地扶住樊川有些颤抖的肩头,“孩子年纪还小,一惊一乍的我怕惊着王爷,我跟王爷解释……”
胖执事的死猪脸一颤一颤,白花花的。“解释个屁!王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还当您是在那紫禁城里的柳大总管那?别给脸不要脸。戏子戏子,就是个玩意儿!就算窑子娘们,那也是坐娼!你们这走唱的戏子,还得管她叫姨呢!”
柳老公气极,“爷,孩子还小,您看……这就是卖艺啊,别……”
胖执事把手里的两个保定球滚来滚去,撞得铛铛响:“卖艺?我可是要忍不住冒犯您柳大总管了。话撂在这儿,我现在尊您一声小柳老板。不过小柳老板今晚要是不去,哼哼,以后甭管是茶馆子还是多小的戏园子,老子叫你从此在京城永远唱不成戏!”说完把桌上盛肥得籽的粗陶盘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肥得籽!换肥得籽!”柳老公在一条逼仄的胡同里吆喝。以前,爷俩靠肥得籽梳头,现在,爷俩是靠它活着了。
柳老公越发地老了,仿佛肺也出了毛病,整日咳嗽个不停。
白天,两人穿街过巷,背着一个竹篾皮框子,四处吆喝。谁家有废纸、玻璃瓶子、铁罐,都可以跟他们换些肥得籽。这几乎是北京最孤苦无依的人能做的最后一件能养活自己的生意了。这就是铁骨铮铮换来的结果,真的再没有戏园子敢再叫樊川来唱戏了。多小的龙套也不敢。戏园子也怕恶人,那胖子,早就给全北京的戏园子都放话了,谁要再让柳大总管爷俩进戏园子,就别怪棍棒不客气,座儿撵走都还是小事,戏园子里头祖辈积下的家业也给你砸烂。
樊川向来是最深以为然戏文里的信仰、善念、道义、价值。王宝钏苦守寒窑,糜夫人投井沉香,赵艳蓉佯装疯癫……年少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老爷这么爱看台面上的贞洁烈女,私底下却巴不得她们变成粉戏里浪蝶穿芳的阎惜娇、潘金莲。
晚上,爷俩回到大杂院一间又小又破还漏风的小屋里。今年,小四合院又变成了大杂院。樊川虽再不上戏台了,可他就喜欢唱戏。仿佛他就是为唱戏而生的,谁说不是呢?若不是那时候他嗓门大嚎开了,柳老公哪里会知道有他这个生下来就会唱戏的娃?就算是破破烂烂的大杂院,在他眼中也是光芒万丈的舞台。
早起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大院里唱,高兴的时候,还“叫小番”,引得隔着几条街的人都叫好。
世芬倒是常常接济他们,又是买这个又是添置那个的,可又偏有个不拔一毛的老娘。而且他太红了,樊川又再不能吃戏饭,柳老公想着,他爷俩把人得罪了,万不能把世芬也拖累了。就老躲着他,有时候都闭门不见。就这么着,世芬吃了好几次闭门羹,渐渐来得少了。万物蛰伏的冬日到了,刚过霜降就稀稀拉拉地开始下雪。天冷得要命,有钱的人都穿上了直毛大皮袄子,没钱的也穿上了猫皮狗皮袄子。
今天冷得邪乎,人都窝家里烤火,没几个人出来换肥得籽,爷俩吆喝了一阵实在冻的受不住,只好往家走。柳老公毛毛糙糙的大手,帮樊川搓搓冻得通红的小手,问他:“冷不冷?”
“一点都不冷!”樊川的破棉衣在风中瑟瑟发抖。刚说完话,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逗得柳老公含着泪直苦笑。
看着爹眼里掩饰不了的泪花,樊川心里像猫爪一样。他想,如果能有个汤婆子给爹,放在被窝里,晚上取暖温足,那该多好啊。于是,悄悄溜到世芬唱戏的戏园子。这戏园子他熟,从后门悄悄钻进去,绕过弯弯拐拐的廊子,悄悄地到戏园子的前排去,那里坐的都是豪门艳姬、北里名葩。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汤婆子,有的还用五颜六色的丝绸包裹着,案目们正在忙前忙后地给汤婆子换热水。
樊川憋着一口气,趁唱到精彩的时候,偷偷地摸了一个汤婆子就往外跑。刚跑到大门口,就被从后头一把拎了起来。
一个流里流气的人打量着他:“小子,敢到你爷爷的地盘偷东西?”
樊川挣扎着,将那汤婆子紧紧抓着不肯松手。
“噢哟呵,小子能耐!这冷的天,正好送上来给爷我松松筋骨,热热身。”攥起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
樊川想,打死我,我也不松手,我就要这汤婆子!心一横,闭上眼睛等着拳头落下。柳老公不知从哪出来,将樊川护在身后,让拳脚像是暴雨一样落在他佝偻的身上。最后,也没得到汤婆子。
大雪打着旋子,从昏暗的天空中飘落。一老一少,万般艰难地行走着。
好容易回到大杂院,卖大碗茶的李大娘送来一个酱油瓶子,樊川欢天喜地地道了谢,灌满热水,小心翼翼地用橡皮塞子塞好,赶忙放在柳老公又冷又湿的薄被中。
“孩子,你给咱家唱一段《长坂坡》吧。”柳老公斜依在床头,不知道是疼还是冷,让他脸色煞白,几乎是一只没有点着的白蜡烛。大不懂事就做了阉人,一辈子战战兢兢,被人呼来喝去,但始终心存善念。好人,总有做一场英雄梦的权利。
樊川含泪念白:
“可怜他父半世飘流,只有这点骨血,望将军保护此子,闯出重围,使他父子相见;我纵死九泉,也是无恨的了哇!”
此时,他俨然是糜夫人。
糜夫人唱西皮散板:
“自古大将无战马,怎能交锋把阵临。”
柳老公闭着眼,手打着拍子:“还是我家樊川的声音好啊,又甘又润。”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望着那漏风的窗户。
“想那年,在颐和园清音阁,谭老板唱完这出戏,老佛爷赏了好多好多银子呐!”闭上眼,沉醉在金光闪闪的回忆中。
点不起灯,爷俩摸黑,聊着那些盛世年月带来的荣光。樊川在柳老公絮絮叨叨的回忆和酱油瓶子传来的丝丝暖意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惊醒。
大雪扑梭梭地扑打在纸糊的窗子上,像是无数扑不进来的飞蛾,冷风丝丝地往里钻。
水早已凉透,得去给柳老公换一换酱油瓶的热水才行。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往被窝里一摸,没摸到酱油瓶子,却摸到了柳老公的手。
咦……为什么爹的手会像石头一样硬?像石头一样凉?心慌意乱地探上柳老公的脸——此时的樊川,和糜夫人一样绝望。
他死了。
风光了前半辈子的柳老公,在这个冬天,随着他的大清,随着他记忆里的峥嵘岁月一起冻死了。
最后,还是在世芬的帮助下,才买了一口薄棺,踏着大雪,将柳老公抬进了恩济庄。
这里,埋的都是太监。
樊川坐在坟前的一棵歪脖子枯树下,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反正都已经绝望了,还哭它做什么。这条命,本就是柳老公给的,也该随他一起去。小小的樊川,卑微得就像是一只蚂蚁。活下去?要靠什么活着?还不如就这样冻死吧。
过了很久,久到雪都快把他埋了半个,樊川开始迷糊起来,身体轻飘飘的,还能睁开一点的眼睛仿佛看到一层挥之不去的黄色,那是紫禁城的黄色:天是黄的,地是黄的,琉璃的瓦顶是黄的,窗帘是黄的,椅垫是黄的,碗碟是黄的,包书的包袱皮也是黄的。
静静等待着勾魂阴差的来临,可是,他的感觉竟然又渐渐清晰起来。
冷!好冷!
他终于感觉到有人在用雪搓他的手脚。是谁?不想让他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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