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娘娘庙会

霜降见冰碴儿,等到了小寒前后,什刹海冰面就得有半尺厚了。
寒意浓浓,早上起来,呼吸间就有白色的雾气。门上的帘子早已换成了破棉帘子。赵喜福带着大家都冰面上打巴子、跑圆场、踩寸子。孩子们和破棉袄一起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看到冰,又全都撒欢起来,趁赵喜福去小解,助跑几步,猛地蹲在冰面上,呲溜呲溜,滑出老远,右腿用力往左转弯,左腿用力往右转弯,摔得四仰八叉,在冰面上飘忽得像是撒了绳子的野狗。
柳依依不管他们怎么热闹,就一直站在边上拍一字、下腰、朝天蹬。
放哨的孩子老远远看见赵师傅边提着裤带边往这边走来,赶紧跑回来,吹个口哨,大家赶紧站好,咿——呀——啊——起来。
赵喜福见他们满头大汗,哪能不知道干了什么,刚想发作,又忍了回去。还是有些不忍心。也实在是可怜。别家的孩子,还在被窝里睡着呢,指不定一会佣人进来伺候着梳洗,就起来上学了。而他们,却连个冰场都是天国一般。轻轻的叹口气,算了。
柳依依绑好跷,前脚掌着地,在冰面上保持平衡。这叫“跷工”,就是把脚和脚踝用跷带子绑住,绑于跷板,套上跷鞋,再套上裤腿,模拟缠足,以表示旦角的摇曳生花,婀娜多姿。一个风姿绰约的美旦,裙下却是一双庞然巨鞋,这也太煞风景。可男人脚下如何能有三寸金莲?于是,这种残酷的技艺悄然兴起。跷鞋绑上后,真正的脚后跟几乎和小腿成一条直线,而且小腿不能打弯。有的师傅在小腿绑上竹签,腿一弯,竹签扎肉,便只有挺直。绑好跷,走路容易,停住却是钻心的疼。这时,长大五大三粗的孩子们都庆幸自己唱不了“旦”,庆幸自己成不了“女人”。
那个年代的女人,既进不了戏园子,也唱不了戏,那么让男人瞧不起,即使在家里还是要讨好地裹这惨绝人寰的小脚。如今,还是为了娱乐男人们,这折磨人的玩意,终于有一天让男人们尝到了滋味。
“哎,就是这样。你得把你是个男的忘记啰。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赵喜福真是满意极了。
“挺胸平视!”用戒方戳戳依依的小肚子:“提到这儿用力,腿别打颤。”
柳依依像是一个冰雪做成的女子,晶莹剔透,又似风一般轻盈,一双小脚踩在冰面上,真是步步生莲花,飘逸得颠倒众生。孩子们只管愣愣地看着,也忘了咦——啊——。
“看嘛看,看嘛看,练你们的去!”孩子们四下散开,成了撒在冰面上一颗一颗的小黑豆。“过来。”赵喜福喊大春:“你的毯子功练得怎么样啦?翻个筋斗我瞧瞧。”在冰面上也难不倒大春,他一个筋斗翻得漂亮又稳当,然后双手举拳,目向左前方做了一个亮相。
“不错。”赵喜福满意——他极少这样夸奖小孩。大春扮相英俊,蹿纵利落,白口清脆,难得又是台风壮观。
这一生一旦,可真是他赵喜福压箱底的宝贝了。只等有一天,水到渠成了,两个尖尖就钻出布口袋。
练功,就是身体苦些累些,身上这里一块乌,那里一块青紫,时间长了,木了,就习惯了。只是这包头,实在是柳依依的噩梦。
包头是唱戏化妆最重要的部分。先是用勒头带死命地勒起来,一丈多长的勒头带,先在脑后勒一下,转回前脸,在太阳穴处刷些胶水,再死命地勒住,叫吊眉。京剧讲究“眼是心之苗”,非常注重眼神的灵动和精神。吊完眉,带子又要勒到脑后系两个扣,每一个扣都要勒得非常紧。之后要贴片子、贴大柳、青衣还得贴水折。再然后要带线尾子、棕网子、戴发垫、戴大发……每一道工序都要狠命地勒在头骨上。最后用闷湿的黑水纱缠在头上,这软头面就算戴好了。这一戴整颗头就重了十几斤,勒得透不过气来。这还不算完,还得上硬头面,就是插满各种装饰的泡子、泡条、耳挖子、簪子……整个大头梳好,不要说是武戏的打斗,光是坐在那里,左右活动脖子都是一件痛苦至极的刑罚。
赵喜福说:“要想唱戏,就要过了包大头这一关。脑袋上这么重的刑,怎么能不缺血。勒晕了勒吐了,那都是小事。可我跟你们说:扮戏不像,不如不唱。你为了给脑袋偷懒,悄悄松了不知哪一扣,演武戏一折腾,珠钗泡子飞的漫天都是;演文戏,别以为台下看不出来。眉眼耷拉,雄赳赳的穆桂英就成了个烧火老婆子。你敢糊弄?立马给你拍倒掌,给你喝倒彩。能上台,就是祖师爷赏你饭吃,别自己个儿把碗砸了!”
依依每次勒完头都觉得脑髓都要勒出来了。可锣鼓点一响,一听见座儿们叫好,也顾不上头晕想吐了,在台上风情万种,千姿百态。但只要一下得后台来,就像绷紧的玄猛然松开,立刻便天旋地转,吐得昏天黑地。
这天,依依唱完,刚进后台,就晕在地上,大春赶忙招呼人,给他七手八脚地抬到椅子上,可好不容易回过点神来,起来就要吐。大春赶忙背起他,还没出得门去,哇就吐在了大春的衣服上。大春顾不上收拾自己,连忙拍着他的背,倒来温水给他喝,又找来干净的布给他擦洗,边擦边说:“好师弟,好依依,撑住撑住,我这就给你把头面都卸了。”说着赶紧把他头上的泡子、泡条、耳挖子……悉数取下,又用菜油小心翼翼地给他卸起妆来。师兄不像,倒是像柳依依的跟包。
依依看他风尘仆仆地忙前忙后,想起以前给自己张罗的柳老公,眼睛涨涨的,鼻子酸酸的。
大春看他泪眼婆娑,只当是勒头太难受,赶忙用吃的安慰:“别哭,这回咱们唱了个满堂红,师傅肯定高兴。过几天就是娘娘庙会了,师傅肯定让我们去玩儿呢。我给你买糖耳朵,给你买盆儿糕,给你买糖葫芦!又甜又糯,满嘴香!对啦,还给你买兔儿爷玩儿。”
依依心里感动,一心只想着对他好:“大春哥,我一定好好唱戏,等挣钱了,我给你买一大盆糖耳朵,买一屋子兔儿爷。”
“哎哟我的傻孩子,你是勒头勒傻了吧?一大盆糖耳朵?有多大?”依依用手比划着,恨不得手再长长几寸,好圆得再大一些:“这么大!这么大两盆!”给大春笑得,差点睡到地上去。
四月十八,娘娘庙会。烧香、拜娘娘、看戏、逛庙会。娘娘庙里香棱祭桌摆放整齐,大门、小门挂上对联、灯笼,戏台也搭建好了。庙会热火朝天。庙前庙后,排满了各种小吃摊,还有很多买杂货、耍货、胭脂水粉、首饰、玩意的;还有演杂耍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卖大力丸的……到处都是人山人海,接踵摩肩。
庙前对着正殿搭了一座戏台,高有一丈开外,台板都是三寸的木桩,结实得可以练把式。有钱的人家,坐着骡车来,把骡子卸了,车就架在戏台底下听戏。有头有面的老爷乡绅,携着眷属坐在戏台两边的搭好的席栅雅座里。
台上唱的是别处约来的名角,什么河北梆子啦、豫剧啦、秦腔啦、二人转啦,新鲜得不得了。台上的穆桂英掏着翎子,一双眼睛又水又有神,可是一开口就是河南方言。
大春站在那,歪着头看了一会,指着台上的角儿:“师弟,这穆桂英没你扮得好看。”
柳依依被小蘑菇拉着往卖小吃的摊子边挤去,没听清他说什么:“你——说——什么——?”
“没——你——好——看——!”大春鼓足力气,像个猛张飞一般哇呀呀地穿云裂石。
这一下,整个庙会都被他吼得惊动了,人们都往这边看过来,还以为是平地起了惊雷。
依依的脸腾的一下全红了,挣开小蘑菇,拨开人群冲到大春面前捂住他的嘴。“哎呀你别瞎叫唤!”
小蘑菇也终于挤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师哥,你就光说说穆桂英好看!咱们这个烧火丫头杨排风,就入不了你的眼啦!”小蘑菇刚排了《打蕉赞》,也是戏班子里的武旦了。
“我,我是说我师弟好看!”刚说完才发现是个套,脸也红了。
小蘑菇和依依在那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候,刚好一家卖蜜饯的摊子冰糖葫芦出锅,小伙计一声吆喝:“葫芦刚得呀!”
“走走走,吃糖葫芦去!”大春阔绰地一摆手,一手拉着小蘑菇,一手拉着依依拨开人群涌过去。不一会就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心里美滋滋的。
依依拿着糖葫芦,怎么也不舍得吃。大春吃得唏哩呼噜,抬起头来,发现他捧着糖葫芦发呆,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不吃啊?嫌酸?吃不下我吃。”说着伸手去拿,依依赶忙转过身子避开他,刚转身,迎面碰上一个人。
“樊川?”那人看见他的脸,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有些不确定。
很久很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依依愣了一下。抬起头,手里的糖葫芦差点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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