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莫家的芍药会3

看着莫文唤一溜烟远去的背影楞了一会,柳依依这才注意,确实是有人在唱戏。唱的是《林冲夜奔》。
梨园界素来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这出戏的难度可见一斑。据说要学好《夜奔》,必须有好腿、好腰、好圆场,为什么呢?因为这出戏,那可以说是载歌载舞,而且唱段里几乎每个字都要表现身段。能唱这个,敢唱这个的人,大约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柳依依竖着耳朵听了一阵,觉着声音倒是敞亮,但细腻稳练方面总觉得缺点火候,平时训练不够,应该是哪个有些身份的票友老爷在过戏瘾。果不其然,在繁花盛开的芍药中,一位票友老爷刚停下,正向着下头的老友们作揖,对他们的抬爱、叫好、溜须拍马表示感谢。票友老爷刚停下,只听得一嗓子由外头传来,似珠落玉盘的美妙。他支起耳朵,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所有人都静下来,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那声音,清冽得直上九天云霄宝殿,婉转流淌,像是清澈的甘露,能渗透到每个人的毛孔中。大厅里头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只有那个美妙的声音流转在空气中。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得《游园》唱罢又新起一折,那位票友才朝莫文唤的爹抱拳,惊讶地叹道:“莫老爷,原来你这还悄悄地藏着一块宝哪?走,瞧瞧去。”边说,边招呼旁边的众人循着声音往园中走去。
莫文唤他爹哪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只得尴尬地笑笑,陪着一同往园子里走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着那婉转的声音来到园中的假山池塘边,只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那里,穿着一袭淡淡的、像是春天的风一般的浅绿色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那手指又纤长又白净,竟像是个玉琢的。
大概是有山有水的托称,柳依依的脸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美好得像是幻境一般不真实。
莫文唤正坐在一把室外的藤椅子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打拍子。此刻,他正假装倾心陶醉,假装心中无杂念,这样,才会毫不察觉竟然有人过来。
“咳咳。”莫老爷本也不想打断这戏子,可是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清了清嗓子。
莫文唤听闻立刻睁开眼睛,一嘟噜地站起来。同时,柳依依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你倒是会享福,一个人跑到这里消遣。”莫老爷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指点莫文唤。
“爹?您怎么来了?”装得倒是挺惊讶。
“莫三爷,你可是藏了一壶好酒啊,不予我们这些老头分享,要一个人独醉不成?”刚才那位票友老爷宛如一座泰山似的,背着手,假装嗔怪。他和莫老爷一样,也穿对襟长衫,只是脑袋后面还留着辫子。
莫文唤朝他做了个揖:“您可折煞我了,李大人,小侄我哪敢啊。您说的是这唱昆曲儿的小柳老板吧?嗐,他这也不算是什么好酒。这位小柳老板是小侄儿一朋友,是个才刚刚出道的嫩芽芽。哪能入得了您的耳朵啊。您那耳朵听过的戏可得论斤算呢。我这朋友啊,是仰慕您的名声好久了,听说您今天要来,央着小侄带他来找您给他说说戏。我想着吧,小柳老板还不成什么气候,怕唱得不好,让您听得不痛快,所以让他先唱一段试试。这不,才想给您带过来给说戏,您就出来了。”
柳依依心里嘀咕:什么?这谁啊?自己仰慕他好久了自己怎么不知道?看着莫文唤那低眉顺目的样儿,一副谄媚的样子,柳依依在心里给他翻了个白眼。
“小柳老板?”那位李大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背着手想了一阵:“是傍何老板的那位?”
“哎哟,李大人竟然认得他!”莫文唤故意咋咋呼呼地惊叫。柳依依在四九城虽然不是那个顶尖的角儿,也是崭露头角的小角儿,行内的人自然认得。一看,柳依依还傻乎乎地跟那站着呢,两只眼睛四处乱扫。莫文唤赶紧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柳依依赶紧朝李大人福了福身:“李大人,请您多捧场。”
李大人点点头说:“小柳老板我倒是早有耳闻,今天第一次见,果真是少年才俊,才华横溢。连昆腔都唱得是如此行云流水一般出色,只怕是不日便要和何老板平分秋色呢。”
柳依依谦虚地说:“多谢李大人抬举,我一个后生,离何老板还远着呢。”
莫文唤嘿嘿一笑,拍拍柳依依的肩头:“依哥,从今往后你要成大角儿啦。李大人那可是阅角儿无数,眼光毒着呢!李大人打个喷嚏,那半个梨园界都得感冒。李大人说你行,你一定行!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李大人这位著名大票友,正职可是大名鼎鼎的内务府大臣呐。哎,我刚还说少了,李大人那喷嚏,连紫禁城——只怕也要咳嗽几声呢。”这话,明显多一半是说给李大人听的。这可是挠痒痒挠对地方了,李大人此时那可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似乎正站在人生的巅峰。
“小崽子净胡说。”王大人含含糊糊地连连摆手,脸上却写着“意犹未尽”几个字。
柳依依在心里噢了一声。总算是对上前因后果了:这老大爷,就是莫三前几天说的内务府的人。莫三跟着忙前忙后的演这么一出,是要把自己“不着痕迹”地推给内务府大爷的呢。这等良苦用心,让柳依依觉得刚才那个白眼是翻得挺对不起他的。
“对了李大人,我听说皇上要大婚了?”莫文唤装着不经意地问。
“快了快了,也就是冬天的事儿了。”李大人捻着长髯。
“那……典礼的事儿,也定了?”一番布局,总算是讲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正跟这头皮都抓破了呢,趁着你爹的芍药会,才得出来透透风。”
“皇家的婚礼,那肯定是热热闹闹最好!都定了哪些吉祥戏啊?”莫文唤说。
“《连福迎祥》、《龙凤呈祥》、《打金枝》这些自然得有。昆曲当然也得有,《惊梦》怕是短不得。”李大人边说,边朝柳依依看了看,点点头。
昆曲剧情缓慢,优雅绵长,戏文又文雅难懂,像极了贵族遗老们身份的气质——华丽婉转、气如焰火,即便大难临头,腹中空空,也要保持着像水一样平静的“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昆曲,替贵族们保留着仅存的尊严。
莫文唤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心道:这不成了嘛!顿时是眉开眼笑,收都收不住,肩膀都一颤一颤的。
柳依依赶紧朝他皱皱眉毛,让他别得瑟。
“皇家的婚礼,可马虎不得,这事您李大人亲自来办,旁人不得不服气。”一旁的人恭维。
有人开玩笑道:“李大人,皇上这么西化,还请了洋夫子教洋文,吃西餐穿西服,怕不会办一场西式的婚礼吧?”
一听这个,李大人可来气了,胸口一鼓,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到这个,皇上不知道喝了那洋夫子的什么迷魂汤啦!吃那半生不熟的西餐也就算了,连辫子都给撺掇着剪了。成天在宫里骑着西洋自行车到处跑,连门槛都给锯了。哎哟,龙袍都给脱了,穿西服,戴着莫名其妙的什么鸭舌帽!对了,有一次,为了筹办个什么事,得拿一座金塔去变卖,那洋夫子竟然说要当作什么艺术品来卖,才能卖上好价钱。你们听听,这是一个皇家的老师说出来的话吗?当主子的计较这些,这不有失身份?成何体统!现在皇上就听那洋师傅的话!”李大人恨恨地。
皇上的洋夫子?那不是富兰克林的叔叔嘛!莫文唤在心里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
柳依依也没在意这个,偷偷地舒出一口气,心想莫三抖的这个机灵真是妙,这趟也算没白来。
再说回到洋人,自从上次吃了富兰克林的馆子,那洋人就跟抽大烟上瘾似的,常常一个人颠儿颠儿地来戏园子来听戏。渐渐的便熟络起来,三不五时的,他还会溜进后台来跟他们聊天。从他嘴里,柳依依听说火车为什么不用马拉,而是要烧煤;水果糖里面并没有水果,而是用化学的方法做出来的;照相不是把灵魂摄去了,是小孔成像;还从欧洲画报上看见一个支在地上的铁烟筒,有三个脚,说是叫什么马克沁机枪。
倒是听着新鲜,可是柳依依也没全信。洋人说的那些全都玄乎乎的。水果糖里没有水果?那为什么叫水果糖啊?这不开玩笑呢嘛。不过,柳依依挺喜欢听他叨叨的。跟他聊天像是打开了个新世界的大门,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今儿,演的是旦角戏,没大春的份儿。下了戏,柳依依饿得前胸贴后背,收拾完,跟世芬打了个哈哈,自己溜到街上吃了碗白水羊头,这才满足地腆着肚子走回家。夜深了,他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刚进门,一个人影就扑到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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