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连续十余日不临早朝的柒韶,已是被群臣驳斥得体无完肤。
那一日,她约伊箫至锦韶宫品茗议事。
“小韶,你和笙弟如此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况且如今群臣哗然,你的叔伯从兄等皇亲余孽未平,借机造反极是有可能的。”
柒韶痞痞地一笑,道:“阿笙不愿靠近我,不过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防止皇族男子们借我身为女子还名声不正而夺我江山。殊不知我现在哪还有什么清誉?我早就可以被史官记录在册遗臭万年了!耗下去又何妨?我不相信我会耗不到她变心。”
伊箫静静地听完义妹的话,静默良久,才开口道:“小韶,我只怕……你真的撑不到那天。”
伊箫看着柒韶颤抖的嘴角,怜惜地抬手抚上她秀发:“你遭到的群臣的批判,不过是九牛一毛,余下大半都是玉陵在替你顶着。那些所谓恪守礼数的忠义之人的忠义之言,不过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谎言。皇帝这个包袱,本就不是你想要背着的。既然不愿意背,那就放下。”
柒韶声音颤抖:“若无元卿撑腰……我真……真不知如何是好。箫哥哥,待阿笙回心转意那天,我册封她为后可好?”
伊箫眸色晦暗,抬眼望向天空:“不论她从不从你,你纳不纳她,此事都是尽快了结为好。琉璃王野心日渐膨胀,他不会再让你拖下去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咕咕声,天空掠过一群白影,竟是让伊箫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
“皇兄他……应该还是爱我的啊,他不该……”柒韶疑惧得看着自己的大哥。
“小韶,你还是太天真了。”伊箫替柒韶拢了拢耳边碎发,又抬眼望了望天空,“我该回去了,你多保重。至于阿笙,她会……成为你的皇后的。”
相信我。
阿笙会接受这一切,与你白首相依。
你的王朝会成为太平盛世,百姓和乐。
我会把我的一切,我能做到的一切,都给你。
相信我。
伊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步走向碧鸾斋。
三品带刀御前侍卫来访。
请入室闲叙。
“箫哥哥。”陆笙见伊箫进来,起身施礼。
“阿笙,你和小韶在上林苑围猎时不还好好的为什么如今又……”
陆笙苦笑着:“只是散席那夜……”
“不过是同卧一榻共度良宵,在她寝宫住了一晚罢了。你二人自小便是如此,现今却又怎的生分起来了?”
“箫哥哥……”陆笙涨红了脸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事至如今,唯有百口莫辩。
伊箫轻叹一声,仰天道:“如今小韶清誉早已荡然无存,你再如此这般,便是对不住她。”
“如今皇帝好美色一事早被传得人尽皆知。小韶当年作为女帝继位在皇室颇有争议你是知道的,而现今各王爷蠢蠢欲动,蓄意谋反,中原各地的情况我从玉陵那里得了六七分。这些事儿小韶还都不知情。若你果真如此,那你也还是永远负着个包袱。只因你,小韶清誉损了,情欲断了,江山失了。”
陆笙紧抿着双唇,认真地听着。
伊箫临走前,似是又想起了一件事儿:“阿笙,咱们学的那些江湖上的把式,是时候捡起来了。”
犹记当年,陆笙与伊箫曾被父母送入江湖中拜师学艺,武艺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花招都学,而陆笙最拿手的便是画皮和换音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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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韶到底还是没能撑到让陆笙主动来见她的那一天。
那天她照例没上早朝。当她缓步行至乾元殿门口,却发现近百名臣子均跪于殿门口,手持象牙笏,神色严肃,一片寂静。柒韶入殿升座,殿内却独有元襄漫不经心地遛圈,安公公服侍在侧,其余臣子竟无一人登殿。
“有劳公公走一趟,将群臣……请进来吧。”柒韶惊疑地望着安公公,尽量不去理会朝堂上元襄瘆人的目光。
安公公踱步至殿外,朗声道:“陛下有请诸位进殿议国事。”
一位老臣目光灼灼,语声坚毅:“回禀公公,陛下若是不除碧鸾斋主,挑选男皇后,臣等必定于此跪至日中!”
就在安公公不知所措之际,元襄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正殿门前。他向安公公耳语道:“老安,你进去服侍皇帝,这群竖子留于我收拾。”
安公公应了一声便转身进殿,而此时已经抬头望见了元襄的臣子中,竟有胆大之人张口道:“见过皇后。”元襄剑眉一挑,声如洪钟:“尔等不观大局之人,家事岂可与国事混为一谈?天下苍生岂容一日决断之漏?若不足与谋,便请辞官归乡。京中之事,元某一人便可处理。”
元襄出面自有一种不可侵犯、凌然于世的气场,诸位臣子竟是被他这一席毫无威胁之势的话镇住,着了魔一般纷纷立起,跟在元襄身后,缓缓依次进殿。
殿内龙椅上,柒韶的面色很是难看。
臣子们全部进殿后,殿内竟然静默异常,无一人出声上奏任何事情。
突然,一臣子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下笏板,向柒韶正言道:“臣请陛下尽快除碧鸾斋主以绝祸根!”说罢,便一头磕在笏板上,一下又一下,不多时,他的前额便见了血。血弯弯曲曲地从额上流下,遮住了他的半边脸,甚是吓人。
这时,中车右司郎中站起来,向柒韶道:“陛下今日若是不答应除妖女,纳皇后,臣必定撞死在陛下面前!”他说罢,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柒韶回答,便一头撞向了殿内刻着龙凤浮雕的朱柱。
一声沉闷的撞击响起,殿内诸人似是都听见了右司郎中那头骨碎裂的声响。柱上的龙头染了血,倒在柱下的人已昏迷不醒,血流如注,满面鲜红。
群臣纷纷下跪,开始磕头,殿上血痕越积越多,柒韶惊惶地看向元襄。
面对这种事儿,她着实是害怕,没有半点法子。
元襄走到右司郎中身侧,俯身探了探他鼻息,皱了皱眉,转身对安公公喝到:“老安,快去请御医来!”然后他头也不回便命令柒韶:“小韶,你先退朝吧,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柒韶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起身刚要走,却又听见一声断喝——“站住!”
她转身,见是元襄。
元襄像教导开蒙儿童那样对她说道:“像这种受伤后失血过多,若是不及时包扎是会弄出人命的。记住,以后这种事儿要叫御医!”
柒韶诚惶诚恐地又应了一声,便急忙慌慌张张地逃离了这已经染血的大殿。
元襄扫视着殿上磕头不止的群臣,嘴角忽的掠过一丝冷笑。
“够了!”元襄的目光愈发凌厉,一声怒喝竟唬得殿上的臣子纷纷抬起头来。“废物,都是废物!”
“一群不中用的狗奴才!”元襄冷冷地扫视着殿内群臣,“龙椅上坐着的和我们一样都是人,诸公竟如此放得下脸面,没完没了的行大礼,为了人家的家事都不惜把命搭进去。来上朝不进殿议事,倒是向人家琉璃王学学,完全可以不来上朝啊!”
且不说元襄于乾元殿内怒斥群臣,今日未上朝的琉璃王已出了禁宫,在城外的树林里会面一个相貌丑陋的人。
“阁下便是人称千面魔头的大侠了吧,久仰久仰。”柒琰拱手施礼,面色竟出奇的恭敬。
“斋主若于京中殒命,漠北耶律彦必反。至那时天下大乱,王爷从中捞上一把,便不愁这天下不归你了。”
这千面魔头面容丑陋,声音也是异常粗野。
“承蒙大侠厚望,只似如今这碧鸾斋主却不好杀。”
柒琰的眼中,迸出了血光。
“那倒也无妨。鄙人去漠北走一遭,假传斋主死讯于耶律彦,此事不可耽搁。我听闻当朝宰相元襄老谋深算,若是我们不占了先机,那必给了元襄一个防御我们的机会。”千面魔头淡淡地说着,吹了吹面前不存在的灰尘,“借此机会,一箭双雕,一举除掉王爷心头所有顾忌。”
“很好啊,”柒琰咧了咧嘴,“那个御前侍卫,若是不能留,烦请大侠也一并替我除了如何?”
千面魔头的眼神没有起丝毫波澜:“举手之劳。”
柒琰眼中的杀气越来越重:“就算我不当男皇后,这天下也必定是我的。元襄不可能得到这天下。我除不了陆笙,但可以先除了元襄。”说罢,他又向着千面魔头深深一揖,“那就多谢大侠了,他日有缘,江湖再会!”
柒琰离开后,那千面魔头忽然抬手从脸上撕下了一样东西,竟是一张人皮面具。面具撕下后,竟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那人再开口,居然也是朗朗之声。
“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话说那日柒韶心惊胆战地回到笙箫阁,一整天都十分煎熬。她本想让元襄把一切事务都全权处理,却不想接连几日元襄都称病不来上朝。柒韶曾记得元襄独揽大权时手段的阴狠无情,那样子十分可怕;而如今她却感到没有元襄的朝廷更可怕。
戌时,柒韶于笙箫阁内执笔缓书,内心却烦躁异常。身边站着侍候笔墨的侍女让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忍再忍之后,柒韶突然把笔一摔,猛一抬手,一个耳光就甩在了那侍女的脸上。
侍女慌忙跪下。从前女帝待人都是很温和的,今日却突然发怒,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了。
柒韶看着那侍女不停地请罪,这才回过神来,将她扶起,还连声道歉,弄得那侍女一脸茫然。
三年来,均是这个侍女为柒韶伺候笔墨,而这个位置,从前站的是陆笙。
三年了,柒韶却还是没有习惯这一切。
故人何不归?
再执笔,耳边竟似乎响起了一种惹人厌的喧嚣。
请陛下除碧鸾斋主以绝祸根。
除碧鸾斋主……
除碧鸾斋主……
柒韶手中的狼毫笔尖,竟毫不受控制地点上了墨。
除一个人,这么容易么?只那么一刀,人便阴阳两隔,永不能相见。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如此担惊受怕,不都是缘自情吗?若无情无爱,又怎会有相思入骨?
纵然万劫不复,纵然相思入骨,我也愿待你眉眼如故,岁月如初。
只是如今,怕是不能了。
桌前的柒韶,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晕开了白色熟宣上新添的墨痕。
斩常平。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真是到了那无情无爱之时,这一切烦扰都不会有了吧?
侍女替柒韶叫来了安公公。安公公一见这三个字,竟是吓得一哆嗦。
“陛……陛下……您这……”
“快走!”柒韶早已泣不成声,抖着手猛地甩过那张纸。
“传下去吧……你让元卿饰一饰文采……也好……群臣……不会再闹了……”
阿笙,对不起。
我不敢再去想天下动乱流血漂橹的那种场景。
安公公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得拿了那张纸,转身走出。
华灯初上之时,陆笙便已接到了这个消息。
或许,这就是宫中人的命运吧。
或许,这便是所谓人间世事无常。
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惊惶。陆笙就那样坐在那里,等待着圣旨的下达。
圣旨没有传下去。而且,永远也不会再传下去了。
圣旨被元襄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