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朱灯明灭朱颜寻

“看来斋主近日倒是过得自在。”柒琰背靠着墙,两臂环抱,轻佻地看着陆笙。
“说到底王爷不也是做不成皇帝吗?如今怕是连个侧妃都封不成了吧。”陆笙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牢房内阴暗的光线让她清丽的容颜愈发显得妩媚妖异,“王爷倒是好心,还纡尊降贵到这晦气之处开了牢门来探望陆某,又是作何道理?”
柒琰一挥手,身侧跟着的七八名随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水枪。
“射!”柒琰一声断喝,身侧的水枪中便激射出七八根乌黑恶臭的水柱,却全都朝着空中的方向。溅起的毒水星星点点地落在牢门的铁栅和地面的干草上,立即将其腐蚀成一个个黑色的小孔。
柒琰的眼中又发出了那种嗜血的光芒。
“原来如此。”陆笙眸中的光也愈来愈凌厉,“王爷这是欲毁陆某容貌了。”
“不错,斋主倒是聪慧。”柒琰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小韶若是见了你沾了毒水后面目全非的样子,怕是会弃你不及吧。斋主可知汉时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了人彘,柒琰不才,但倒是愿意虚心效仿吕后。”
陆笙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轻蔑地斜眼望着柒琰:“我明明记得王爷自幼聪颖无人能敌,如今却怎的犯了这种肤浅的错误。这么多年了,小韶若真的只是看上了我的容颜,又何苦执着至此?”
不知为什么,陆笙看见柒琰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样子就是莫名感到很痛快,也不知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还是对这种表里不一的权贵表达自己的蔑视。
而每一次面对陆笙,柒琰却总是感到无端的心虚。他从不敢正视她的双眸,那里有他从没见过的在边疆生死磨砺出来的空明和灵动,有他永远也经历不到的沙场血光。还有望向柒韶的时候,她看透了生死后流露出不带一丝杂质的澄澈爱意,和与王权富贵八竿子打不着边儿、只有对情爱的纯粹欲念的目光。
这都是他柒琰永远做不到的。
生在皇朝世家,再轰轰烈烈的情爱,也注定被权贵玷污。无论自己多优秀,在这个聪颖干净的女人面前,也不过是一粒尘土。
“更何况王爷您预备下这许多支水枪,只怕并不单单是要毁我容貌吧?”
八枪齐发,毒水会在瞬息间将陆笙侵蚀得千疮百孔,魂归离恨天。柒琰当初假借毁陆笙容貌之名带着毒水枪进来时也确有此意,不想陆笙竟含蓄地道破,碍于面子,他竟是无从下手了。
尽管柒琰来时已吩咐手下人守住诏狱,但却还是有胆大的狱卒偷看到了这场景,便急慌慌地跑去找柒韶。
这时柒韶正在御花园听元襄说理。封元襄为皇妃之事大体已然定夺,可群臣却还在竭力要求铲除碧鸾斋主,理由却不同于先前。祭祀一事之后,宫内大臣们都进言陆笙有谋权篡位之意,坚决要柒韶除去祸根。
“玉陵,你当时……只要一句话,或许一句话就可以的……”
“那又怎样?”元襄淡定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她自己这样说,我便认同了,有问题吗?”
“可是……”
“她是自己承认了她有罪。”
“假扮皇帝,安置炸药。把她贬进诏狱,不过分吧。”
“可是你明知道此事看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柒韶再也忍不住,人生中头一次朝着元襄提高声音吼了出来。
“你说过你信她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元襄却依旧是气定神闲,安稳如常,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柒韶情绪的影响,“我记得你好像曾经还求过我的吧,一定要信她。她做什么,都不会害你。”
可是……可是……阿笙,你这样……害了自己……
“何况你也知道此事看起来不简单,那为什么不简单一点儿去想呢?反正复杂的事情,都是由简单的小事混杂起来的。”
“信她吧。”
柒韶垂下了头。这三个字,似乎别有深意。
那狱卒见到这场景,不禁张口结舌,话也说不连贯了。他本已大呼小叫地奔到近前,却发现宰相也在,皇帝还似乎和宰相吵了起来,哪还敢多言,不由得嗫嚅起来:“陛下,大人,小的……小的其实……没什么事儿……”
柒韶紧抿着双唇不愿理他,反倒是元襄磊落地一挥衣袖:“但说无妨。”
“琉璃王带着七八个人闯进诏狱,每个人都带着水枪,枪中似是装着毒水……好像……是要对……对……”
不待他把话说完,柒韶神色猛然一变,拍案立起,目露惊恐:“是现在么……快带我去……”
柒韶转身刚要走,却被元襄一把攥住了手腕。柒韶回过头,以一种几近哀求的口吻说道:“玉陵……求求你了……放我走吧。大势已定,再让我见她一面,就……这么难吗?”
元襄面不改色,却依然没有松手,淡然地道:“叫上御医一起去。”这才将她放开。
那狱卒急慌慌地找来了御医,领着柒韶赶往诏狱。
去诏狱的路,原来……这么长。
而此时,诏狱中八支水枪已经蓄势待发。
“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还真是有劳王爷了。这一点点小事儿,大概陆某自己动手就可以了。”陆笙嘴角凛冽的笑,让柒琰怕得厉害。陆笙袖着两手,明明是一副大儒的潇洒模样,却又为什么让柒琰感到心慌?
几乎是瞬息间,陆笙的手中,竟多了一把匕首。
“保护王爷!”几个人扔下水枪刚要扑上去挡住柒琰,就被眼前的景象定在了原地。
陆笙举起匕首,缓缓刺进了自己的面颊。刀尖探入象牙白肌肤的一瞬间,就有夕阳一样惨烈的红从伤口中汩汩涌出。陆笙运力于腕,匕首渐渐向下移,划出的伤口越来越深,越来越长。过去所有的辉煌在那一瞬间都灰飞烟灭,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的容颜正顺着那股带着甜腥味儿的鲜红淌走。
“王爷是否满意了?”陆笙唇边凛冽的冷笑似是带起了寒风。刀尖还在下移,一股血自刃锋缓缓流下,流过手腕,顺着小臂汇集于肘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干草中,洇进去,渗出暗淡的红;另一股沿着陆笙的脸颊,流成了一根红线,在下巴下面一滴一滴下落;还有的直接沿着玉颈流下,洇湿了肩头的一大片衣衫。
所有的神经都已然麻木,她甚至都感觉不到那刻骨蚀心的疼痛。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都满足你。”陆笙惨白的腮上没有伤口的地方油着几滴鲜血,红得刺目。
半边脸染血的陆笙,却依旧那般傲骨仙风,那般英姿飒爽,那般玉树临风,让柒琰,不,是天下男子,所有瞧不起女流之辈的人都甘拜下风。上苍将她塑造的是那样完美,即使再无沉鱼落雁之容,也是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柒琰愣怔半晌,愤怒地从随从手中抓过一把水枪,就要对准陆笙,却忽然听见门外一个清脆的打着颤的声音:“阿笙!!!”
柒琰的手猛地一抖,水枪落在了地上。
“拦住她!”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一个是陆笙清亮淡然却无可违拗的语气,一个是柒琰惶然失措的吼声。
几名随从扔下水枪连忙跑出,片刻间却又奔了回来,全都跪倒在柒琰脚下:“殿下,拦……拦不住了……陛下她……她已经进来了!”
然后廊道尽头就转出了柒韶的身影。
柒韶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陆笙染血的面庞。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险些晕过去。
柒韶推开众人,直扑到陆笙面前,撩起了她额角的碎发,轻柔地抚上正在滴血的伤口,惊然道:“阿笙,你怎么……”
“我来迟了,到底是……我终究还是来迟了……”
柒韶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哽咽。
青葱缠绕,十指相依,陆笙用一只手轻揽住柒韶肩头,浅浅地笑了一下道:“我没事。”却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口。柒韶明显感觉到陆笙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小韶,我不信你会治理不好这天下,你不过是受了这妖女的蛊惑。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还配封进你的后宫里吗?你何不……皇妹!你……你要干什么?”
柒琰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柒韶便已转过身,缓步逼近他身前。她立在他面前,仇恨地凝视着他,那恨意,就如同陆笙眼中抹不去的沙场血光。
柒韶就那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举起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柒琰身侧的八人“咚”的一声齐刷刷跪倒,八颗脑袋整齐地磕落。柒琰捂着发烫的脸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惊然,惶然。
他不敢相信她会亲手打他。
他爱她,他亦知她不爱他。可他的皇妹,从前对他总是很好的。
无论是出于皇族的等级,还是出于兄妹的次序。
“我爱她,从来就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我为她做的一切事情,从来就不需要理由!”柒韶冷冷地喝到,狠狠地盯着柒琰,眼神又向门口一扫:“滚!”
柒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柒韶冰冷的语气逼得没有半分余地,只能忿恨地又看了一眼陆笙,领着手下人不甘心地离开。
柒琰的身影刚一消失,柒韶便连忙转过身去看陆笙。陆笙面色惨白,绷紧着身子站在那里。也几乎是柒琰身影淡去的同时,陆笙的身子晃了晃,闭上眼睛向地面摔去。
柒韶慌忙窜上前,扑过去接住陆笙的身体,膝盖上一阵刺痛,她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拥着陆笙,回头叫过了御医,两人一起将陆笙扶至草榻上躺好,御医便开始为陆笙疗伤。
柒韶几乎要哭出来。
十余年来,她一直只有一个执念,就是与这个人,永不分开,保护她,关心她,爱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让她受一点儿伤害。可是,除去戍边三年,今日她居然再一次在她面前受伤。
她不想原谅自己。
“陛下,斋主的伤并无大碍,只是流血有些多,老臣已为她上好了药。若是想日后淡去疤痕,待伤口长好,可每日用珍珠粉末擦拭伤口,疤痕便可逐渐淡化。”
柒韶点点头,挥手让御医退下了。
她向前挪了挪,握住陆笙的手,另一只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却又怕弄疼她,便悬在了空中,良久无言。
“小韶……”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笙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在呢,我在。”
柒韶忙不迭地应道,看着陆笙睫毛轻颤,睁开了双眼。
陆笙嘴角抽了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只说了一个字:“疼……”
柒韶心疼地眯了眯眼,埋怨道:“废话,能不疼吗?就算你在边关的时候很坚强,也没必要这样对自己吧。”
陆笙淡淡一笑,声音依然很虚弱:“你知道,他想借毁容之名杀我的吧。我先动手……他有皇室的尊严……便不敢了……”
“你个傻子……”
柒韶低下头,把脸贴在陆笙没受伤的一边脸上:“都是我不好,那天不应该向他们妥协把你下到诏狱里来。你根本没有错的,那件事另有缘由对不对?”
陆笙轻叹了口气,眉眼间的温柔似乎要把柒韶融进去。
“小韶。”
“嗯?”
“坏人我来做就好了。有些事情,你不要知道的太多,这样才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柒韶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她才张口道:“我和玉陵……就要……”
“我知道的呀,”陆笙不禁弯起了眉眼,墨一样的黑眼睛里闪烁着银河的光辉,“没有关系,记得给我留一杯喜酒呀,待我出狱了,晚一点给你庆祝。”
陆笙眼中滚烫的星辉几乎要将柒韶淹没融化,柒韶陷在她眼中的星系里,甚至希望永远都是这一刻。
“回去吧,大婚当前,好多事儿要准备呢,我已经没事儿了。”
陆笙百般催着柒韶,才将她劝离了诏狱。
元襄来接的柒韶,临走前,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陆笙,陆笙弯了弯唇角,向他点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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