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襄于洞房之夜未归,不知去往何处,特贬至襄阳,护禁城,抵七王叛军。”
柒韶在龙椅上惊诧地看着宣读诏书的太监,又惊诧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元襄,交握在桌子下的手又紧了紧。
熏香缭绕,柒韶内心却异常烦躁。她抬起手,捏住茶杯的盖钮,手却猛地一抖,茶杯啪的一声被扫到了地上,摔得稀碎。滚烫的茶水四下飞溅,柒韶条件反射般地缩了一下手。旁侧立刻有太监来收拾,柒韶下意识地向茶托看了一眼,却发现原来放着茶杯的地方叠着一张纸。
柒韶忙将那张纸收进袖子中,后面的议事自己全然没有听进去,混混僵僵熬过了上朝的时间,便匆匆向笙箫阁走去。
她支走了一众宫女,缓缓展开纸条,发现这竟是元襄留给她的一封信。
信上简单地告诉柒韶,那封诏书是自己拟好托了安公公赶制出来的,成亲那一日王城外以琉璃王柒琰为首的七位王爷已经整顿好了军队,想要篡权夺位。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也是他自己思量良久才写上的,为的是将自己调离王城,去守住王城最后一道防线襄阳。七王彻底叛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真的坐上了男皇后的位置,他离开她,或许可以转移一些危险。
末了,他提示柒韶。诏狱虽然也是狱,但是天子脚下的牢狱,必然是看守最严格的,对叛乱的王朝来说,也暂时是最安全的。如果还有他们也没料到的意外情况,依着陆笙的能力也会处理好的。
值得吗?
柒韶怔怔地望着远方,手中的纸缓缓飘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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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在苦苦支撑了两月有余后终于粮尽。
元襄抿了抿嘴唇,神情十分严肃,原计划是足以抵挡得住他们的进攻的,然而他们的粮草路子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被叛军切断了。
定然是出了内奸。
要么,就是有计划以外之人得知了元襄被贬襄阳的事情,死了心的要置他于死地。
元襄眸色沉如水,平静地听着府外的骚动。府外马蹄声如战鼓,兵刃碰撞之声如惊雷,当房顶传来沙沙地响声的时候,元襄缓缓拔出了剑。
那把他当年考文武双状元时御赐的剑。
那把他已经十年未用的剑。
那把,柒韶小时候因为好玩而在上面刻过字的剑。
窗棂裂开的时候,风带着砂卷进来,覆过元襄的发冠,恍若一幅残卷如画。
七个黑衣人手持短刃,以黑纱覆面,身形极快,如风似影。元襄长剑不疾不徐向四周点开,化解了黑衣人群攻的暴虐招式。
七人结成北斗星阵,爆发极高,加以车轮战术,元襄的体力便一点一点消耗接近殆尽。
剑光星星点点散落开来,恍若碎了一地的光影,如同他在朝这些时日的功绩与芳华,繁多、耀眼。
剑网被黑色的刀刃撕开了一道口子,莹白的剑光中猛然钻进了一道蛇一样的黑影,继而是血肉撕裂之声。
元襄闷哼一声,却依旧面不改色地接下其余的招式。白色的剑网渐渐缀上了梅花一样的红,有黑衣人的,也有元襄的。
黑衣人都是些高手,元襄竭尽全力却也只解决了两个。当最后一刀猛地洞穿他的腹部时,他脚底一滑,跪在了地上,手中的剑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他几乎十年没有跪过了。
而这一次跪下,他放下了半生的孤傲,半生的牵挂,还有,半生用狠辣的恶人嘴脸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爱恋。
竹门吱嘎一声就开了,来人折扇轻摇,微微眯起了眼睛。
“原来,文武双状元面对江湖中人只能以一敌二。”
柒琰手中的扇子啪地合拢,俯下身,嘴角勾了勾:“元卿,别来无恙。”
柒琰身侧站着一名男子,元襄从未见过。那人一袭黑衣,扎金剑袖,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挽起,微垂着头,神色不甚明朗。
“多亏了千面魔头大侠,我们才能如此轻易攻进王城啊。”柒琰轻佻地用扇骨拍了拍元襄的脸,“让我们的千面大侠给你说说,你的能力在我们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
柒琰看了一眼还活着的五个受了重伤的黑衣人,摇了摇扇子让他们跟自己离开,又看了一眼元襄:“还有什么遗言留给大侠,我会帮你带到小韶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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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琰离开府邸,千面却忽地在元襄面前跪落,声音还有些颤抖:“玉陵,我不知是你,你并没说过要自请来襄阳。”
元襄喘着气费力地侧了侧身,看着千面的脸,目光渐渐由疑惑转为肯定:“伊侍卫。”
伊箫抬手便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原来是你。”
元襄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实罪名是好事儿,但是王城的兵力真的不足以抵抗七王,你可是另有打算。”
伊箫抽了抽嘴角,没有说话。
“也罢,”元襄自嘲地笑了笑,“总有人要牺牲,只要她能平安无忧便可。”
“我也是如此想法。”伊箫眼中隐隐有悔意,“但今日之事我确实未料到。”
“秦西军可用。”
“啊?”伊箫怔了怔,声音有些颤抖,“我……你还能信我?”
“外面只有你了。”
“你不会害她。”
“伪符可是已给了柒琰?”元襄说话带着气声,已经很难再将字句吐露得真切清晰。
“还未给,我几日后正打算给。”
元襄轻轻地咳了一声,衣襟上落了几滴血:“告知他这是伪符……也好。他……很聪明……拿不到真符……也不会慌的……”
元襄又交代了伊箫几句,声音越来越轻。身上各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血也未曾止住,他牙齿打着颤,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冰凉的气息。
元襄到底死在了襄阳太守冷清的府邸。
在与七名江湖死士打斗后杀二伤五,不敌重伤而死。
伊箫带上人皮面具拿着他的血书走出房间,交给了柒琰。
“襄阳粮尽。”
不愿多说,他相信她会懂。
我以后,不能再替你做那个恶人了。
伊箫悄悄地捏了捏拳头。
那一日的秋风格外凄凉,战马嘶鸣,就如同去年陆笙目送龙辇离开宁西城时的催人断肠。
十八岁文武双状元,弱冠掌权,一任十三年,为抵叛军身死襄阳,年三十三。
是为元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