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琉璃王叛乱之后已经过了很久。
柒韶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年,或是几十年。枯燥乏味的政事,千篇一律的群臣跪拜上奏,让她的身心都已经麻木。闲暇时间再也没有陆笙的陪伴,伊箫的呵护,元襄的嘲讽,日子突然变得很长。
一日退朝后,柒韶在回御花园的途中被一名臣子拦住了去路。这名臣子,平日里擅长奉承上司,柒韶早有除他之意,却一时又找不到理由,不想今日他却在她的去路上候着。柒韶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恕臣无礼。只是前几日臣偶然路过城东,巷子中有……有家青楼唤作明月楼……”
不待他说完,柒韶秀眉一挑,一声断喝:“你身为朝臣,却去那秦楼楚馆之地浪荡,还把这逛窑子的经历说与朕听,是何道理!”
那臣子见女帝动怒,吓得慌忙跪下,连话也说不清楚了:“陛……陛下,微臣……也没有……绝无此意……只是微臣……见到了一女子,未及桃李,那模样……像……像极了当年的常平将军……”
突然柒韶就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
“陛下……臣以为,如此女子,埋没于这种风尘之地,实在可惜……”那臣子边说边观察着柒韶的脸色,“倒不如将她……”
柒韶转过身,声音低沉:“我已经害了阿笙,不能再去害别人了……”
“陛下这十余年一直未成家,还请陛下三思,您……”
“今日午后,带朕去见她。”
明月楼名妓玖儿,是京都风流世子都倾慕的花魁,多才多艺,清高自傲,而且她还是青楼中唯一一个卖艺不卖身的人。一般的士人她甚至都不会去正眼瞧上一眼,在她眼中,男人都是见了色就忘了一切的禽兽。
“玖儿,你好好收拾一下,今日圣上要来,指名要见你。”
听了乳娘的叮嘱,玖儿只是淡淡一笑,依然不慌不忙地对镜理着青丝,一袭青衣无一丝褶皱,青色水袖几乎垂到地面。抬起头,镜中映出一张绝美的面孔,和当年的陆笙分毫不差。
“姨娘,皇帝要来又怎样,见与不见不是全凭我一句话。管他是谁,我若不愿见,就算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强迫我不得。若是我得罪了朝廷,不关明月楼任何事儿,我自己担着。”
“我说玖儿呀,你就顺着姨娘这一次不行吗?”乳娘急急吼吼地走到正描眉的玖儿身侧,“往日要来见你的那些人,你大多不接见。那都是些臭男人,姨娘也懂你的心思,也不愿意他们总来找你。可这次是皇帝啊,当今女帝的圣明人尽皆知,她虽是严苛了一点儿,但终归也……”
“若是真的圣明,那她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玖儿说着簪好发簪,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得稍稍大了些。当她向街中央看去的时候,却突然愣住了。姨娘看到她的反应后赶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变得惊慌失措。
当街走着六七人,打扮朴素,气度却极像富贵人家。中间有一着玄衣半男装的女子,眉眼间自有一番说不出的韵味,眸光清亮,青丝繁密,玖儿竟觉得像在何处见过此人一般。
有一种无端的亲切,无端的感动。
“哎呀呀,皇帝居然来的这么快呀,这可怎么办诶……”姨娘手忙脚乱地转了几圈,推开门便要向楼下冲。
“姨娘,”玖儿沉吟半晌,忽然抬头唤了一句。待姨娘转过身来,她张口道:“我去见皇帝。”
姨娘的神色,忽的就开朗了几许。
明月楼最大的厅堂中,姨娘恭迎柒韶入座,玖儿上前施礼,展开青色水袖在琴瑟声中款款起舞。其实这支舞的曲子,本该用丝竹管乐,但这些乐器在当时是禁止吹奏的。
楼间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柒韶坐在席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缓歌慢舞的女子。她的身量与陆笙相当,面容与陆笙一样。青衣迷蒙,似是掀起了一层雾气;水袖轻舞,竟有几分陆笙使百鸟朝凤枪的味道。
柔中有刚,刚而不猛。
玖儿星眸闪烁,使柒韶从前最熟悉的陆笙的神色。柒韶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看着玖儿婀娜的身姿,竟依稀觉得那是陆笙昔日的风流倜傥,英姿飒爽;她也敏锐地察觉到玖儿待她似是不同于其他人。玖儿看向其余臣子时,均是一副冷冷的、凌人之上的神情;而每当看向她的一瞬间,却总是瑟瑟的,胆怯的,似乎还带着几分期许。四目相对的时间总是很短,只那么一瞬玖儿便将目光移开。
每一次的目光接触,柒韶的心就就似是被谁揪紧了。
只是那么几瞬,柒韶就看见了当年的陆笙。
水袖轻舞,那是沙场上杀敌立功,英姿飒爽的她;眼波流转,那是吻上她眉眼时的娇羞模样。玖儿的身体,大幅度的仰过去、仰过去。倾身而下,纤腰弯折出一个柔韧的弧度。她不忍直视柒韶晶亮的眸子,催人泪下的舞姿却早已让柒韶肝肠寸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陛下……不如您将这女子买下,置于宫中,每日……”
那臣子话未说完,便被柒韶凌厉的目光吓得缩不回舌头:“我的阿笙,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吗?”
直到一曲终了,柒韶的目光也没离开过玖儿。舞毕,柒韶径直走到玖儿身前,柔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如何称呼?”
话一出口,柒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自从陆笙长眠于笙箫陵,她已经太久太久没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说过话了。这么多年来,她在人前的形象一直是威严的女帝,令人畏惧敬仰。
玖儿微微垂下双眸,轻声回答道:“贱名玖儿,年方十九。”
“生辰何时?”
“禀陛下,玖儿生辰七月初六。”
柒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伸手便抓住了玖儿的袖子,眸光潋滟,正对上玖儿闪着光的眼睛。
那是陆笙的眼睛。
“你可愿……随我回宫?”
玖儿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人世的无常。她的内心还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与哪一个人长相厮守,可她也放不下姨娘。姨娘待她,不同于青楼中其他姨婆对待那些名妓,她尊重她,准许她卖艺不卖身,有些淮楼想收走她,姨娘也是不许。姨娘曾说,会给她找个好人家。
只是,天下男子,至今还无一入得了她的眼。
“阿婆,你若还愿经营这明月楼,那朕便将玖儿每月带来的盈利补给你;若是不愿,还可随朕回宫养老。”柒韶面露恳求,望着姨娘。
姨娘的笑容间堆满了沧桑:“陛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有人能好好对待玖儿,老身便知足了。”
玖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刚要跪下道“谢主隆恩”,却被柒韶攥紧了手腕。肌肤相触的一瞬间,玖儿的身体如触电般抖了一下,而在柒韶,却是看见了当年陆笙的浅笑回眸。
“叫我小韶,”柒韶用另一只手轻轻挑起玖儿的下巴,“对于你,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你的人。”
这个极其熟悉的姿势,把她带回了当年。
阿笙,你随我回宫吧……
“陛下,再如何相像,她也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如何能犯您的讳……”那臣子话一出口便即后悔,柒韶看着他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正在遭受凌迟。
玖儿的手缓缓翻过,竟是扣紧了柒韶的青葱。语声间充满了坚定。
“小韶,你要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我的下半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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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儿随柒韶回了宫,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连续两日,柒韶面不改色地坐在龙椅上,听着群臣的轮讦,一言不发。
第三日,一纸诏书便传了下来。即日午时三刻,柒韶亲自监斩,于厉宣门前斩了三名一品官。她将监斩席设得离行刑台很近。“我要清清楚楚地看,看你们这些害死我的阿笙的人,会死成什么样子。”
玖儿在行府听说柒韶为自己杀人,便连忙赶来为三名臣子求情。柒韶却回绝了她:“他们从前便是如此害的她,我不能再让人伤害你了……”
一名臣子临死前嘴还硬:“禀陛下,臣宁愿受死,也不愿接受这青楼女子的援手。”
柒韶瞄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如你所愿。来人!车裂,弃市三日。”
“陛下,这刑罚……是不是有些过重了……”元珩,元襄的侄儿,如今的宰相,俯身悄声对柒韶说道,“臣怕人议论您过于暴虐啊。”
柒韶展眼望去,座上客已不是当年人,可微一恍惚,却又似在当年。她转身向着元珩低声道:“元卿,你就当……这是为你叔叔杀人好了。这江山,也该彻彻底底由我掌控几年了……”
当斧子砍下去,柒韶的手背都溅了几滴臣子脖颈上的血时,她的面色也没有丝毫改变。
如今的柒韶,早已经不似当年。
那么多爱她的人为了保护她的纯善,杀了那么多人,最后丢了性命,她不可能再软弱下去了。
看过刑场上惨烈场面的玖儿回到行府,好久都没有缓过来。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柒韶还有如此残暴的一面。她隐隐觉得,这一次是她来错了。
她也想过要逃走,可这深宫无底,她又如何能逃离。在她犹豫不决间,柒韶即日待她的举动,却让她完完全全地信了她。
她的下半生,是柒韶的。
“烦劳安太师去看一下碧鸾斋是否拾掇利落了。”柒韶转过身,对现在已是大太监、当年安公公的养子说道,“当年我到底也没能给阿笙一个名分,如今我定是要挽回此事。”
“陛下何不让此女住在椒房殿……”
那名每次说话都抓不准时机的臣子,再次迎来了柒韶凌厉的目光:“椒房殿算什么鬼地方?如何比得上碧鸾斋!”
“当年就因为这母仪天下的位置,害了太多太多的人。这个皇后,还是无人做最好。”柒韶的手在轻轻地颤抖,“赐名常平,封淑妃。”
常平,陆笙当年戍边时的封号,她已太久太久没有说出过这个名字。
“爹爹,爹爹!”安公公的养子跌跌撞撞追上他,脆生生地问:“你要去干什么啊?”安公公笑了一下,用手掌温柔地抚过小安的头,“圣上纳了个宠妃,我去给她安排一下住处。乖,回去陪王爷看书。”
“王爷学累了,要我陪他玩儿啊!”
安公公笑的很慈祥:“不管干什么,你把王爷服侍好了便是。还有,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能恃宠扬威。”
小安点点头,连声应着,跑远了。
当年在宫中不论老少,所有的太监都是支持皇帝和将军这段恋情的。只是当时的国家在元襄的治理下太过圣明,没机会出现权宦,才导致了这两个人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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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又掀起了催女帝纳男宠的风声。
这几日柒韶很忙,每天没有多少时间去看玖儿。玖儿闲来无事,便只身在碧鸾斋中转悠,其乐无穷。那日,她偶然在一间屋中发现了一张琴,一管箫,和一支笙。
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纤纤玉指轻挑慢抹,调好了弦,接着一曲秋风词便凄怆地从碧青色的斋阁中飞出。继而便是笙歌,然后是如泣如诉的箫乐梅花三弄。
“禀陛下,碧鸾斋中有笙箫之音。”
柒韶听了那臣子之言,眼中有一瞬的失神。众人簇拥着女帝行至斋前,斋内传出的正是梅花三弄凄厉的尾音。
那臣子忽的高声道:“三十年内奏禁音者,当……”
“斩”字还未出口,柒韶便一挥手,龙袍宽大的袖口击飞了那臣子头顶的发簪,一瞬间冠落发散。柒韶目不斜视地吩咐身侧人道:“拉下去,斩。”
“诸位先请回吧,朕与淑妃有事要言。”
柒韶信步走进碧鸾斋,玖儿一见便慌慌张张地把琴都盖了起来。柒韶努力憋着笑,她仿佛看见了陆笙年幼做错事时慌乱的神情,她像当年那般温柔道:“藏什么,又不是不许你奏。”
“玖儿……玖儿知道这是禁音,还望陛……小韶你不要去查我师父!”玖儿涨红了脸,瞟着柒韶的神情,陛下一词刚说了一半便连忙改了口。柒韶看着那双神似陆笙的眼眸,浅浅一笑:“怎么会,你若是喜欢,弹便是。”
“只许你一人弹,只许弹给我听。”
那一日临近夜幕柒韶才离开,一下午,不光有乐器奏鸣声,还有习武之声。
想要她成为真正的陆笙,武艺是必不可少的。
作为与陆笙一同习武长大的人,柒韶亲自教导并指点玖儿的武艺。
玖儿也是很有天赋,数年之后,兵法武艺均是极高,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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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旁人不同,这几十年内,禁音唯有她可奏。”柒韶坐在殿上告知群臣。
一朝臣子的谏言让她想笑,明知她决计不会纳男宠,还偏要举出各种理由试图说服她。“各位爱卿良苦用心朕领了”,柒韶哭笑不得,“若是担心子嗣的问题,那诸位大可不用再操心了。继位之人朕自会从宗室中选出,各位不必再担心了。”
玖儿听说了群臣进谏柒韶纳男宠一事,有些发蒙。明知她定然不会这样做,心中却还是放不下。她转头对侍女道:“今夜请圣上到碧鸾斋相会。”
玖儿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如今居然也像她不齿的那些青楼里水性杨花的妓女挑逗风流之士那般,去勾引柒韶。
戌时将过,柒韶赶至碧鸾斋。卸去龙袍,依旧是那一色玄衣。宫女为她挑帘开门,她行至里间,不禁微微怔了一下,脸上已是一片飞红。
烛影摇曳,室内华美的青碧饰品反射着柔和的烛光。在暧昧朦胧的烛光间,玖儿只披一件浅碧薄纱,眼含秋水,目若桃花,一点红唇如朱砂般绚烂,象牙白的皓腕在烛光的映衬下透着柔美的光泽。她的玉手搭在深青帐帘上,眸间似有万点风情。她的周身弥散着一种不染纤尘的仙气,她没有上妆,亦无需添妆。她甚至连淡妆都不需要,千万载轮回历练出的天生丽质,注定了她的倾国倾城,天下无双。
那身影,那轮廓,那面容,那声音。恍惚间,柒韶觉得她的陆笙正站在她面前。
只见玖儿浅笑盈盈,朱唇微启:“小韶……”
小韶……
柒韶的大脑嗡的一声,记忆里两个身影彻底重合。
到底还是生于青楼的女子,就算再庄重自持,在爱的人面前,多少还是有几分……浪荡。一声“小韶”,唤得柒韶脸红心跳,再也无法自持。她缓步走至近前,轻揽住玖儿,微一低头,唇瓣上的芬芳便在口齿间荡漾开来。
青帐落下,帐内两人交颈而卧,柒韶依稀见得玖儿眸光氤氲,她毫不吝惜地将吻痕繁密地印在她的肌肤上。只听得帐内有轻微的喘息,夹杂着隐隐水声和莺语呢喃。这一夜,鱼水同欢,共赴巫山。两人缠绵着,青葱缠绕,再厚的帐帘,也挡不住院中合欢散发的浓郁的香。
长睫倦,媚骨软,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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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韶日日都去碧鸾斋过夜,朝中臣子也发觉女帝临政的时间越来越少,不禁又开始担忧。可是国家的各种事务都被柒韶打理的很好,找不出什么纰漏,群臣也都感到很迷惑。只有元珩懂得,那些年里,元襄的言传身教对柒韶的影响。
玖儿入宫已有些时日,纳男宠的风波也渐渐平息下去。这一日玖儿忽觉身体不太舒服,吃不下东西,慌得柒韶立即传了太医过来。太医仔细地为玖儿诊了脉,却吓得自己差点跳起来。他神色古怪,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对柒韶道:“禀陛下,淑妃并无……此乃……喜脉……”
喜脉?!
这句话就好似一个霹雳当头砸下。柒韶和玖儿四目相对,神情里不知是欣喜还是震惊。
她和她,两名女子,会有……孩子?!
一旁的安公公和几名宫女、其他太监连忙齐刷刷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子嗣有望!望斋主早日诞下龙嗣。”
怀胎十月,是个漫长难熬的过程。次年七月初六,云象竟成龙虎之气,南方山头似有七彩之光。南山以梧桐长势繁密著名,而那一天,却有人说在林中见到了凤凰。
那一日,正于笙箫阁歇息的柒韶,忽然接到消息,淑妃分娩。
她慌忙赶至碧鸾斋,听见了玖儿痛苦的叫喊。她在门外守了一阵,不顾侍从的阻拦,直接闯了进去。一进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地鲜红。
似平西王屠城,被血浸过的玉莲阶。
似陆笙夜袭,被血浸透的银白戎装。
似平叛归来,被乱箭穿透的伊箫的身体。
一步一摇,步步生莲。
玖儿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却不再叫喊。柒韶扑到床边,直接跪在血水中,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平儿,你疼就叫吧,叫出来或许还会好受一点儿。”
玖儿有气无力地道:“可是……我不想让你担心啊……”
柒韶伸出另一只手,心疼地给玖儿擦着她脸上繁密的汗珠,她能从相握的那只手中感受到玖儿的疼痛。
分娩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柒韶不听宫女的劝告,一直跪在玖儿床边。孩子的哭声响起的一瞬间,玖儿再也支撑不住,骤然昏厥。
窗外似有凤凰鸣叫之声。
所幸母子平安。
孩子用布包裹着送出来的时候,柒韶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守在了玖儿身侧,所以也并没有发现这个女孩的惊人之处。
孩子出生的时候已是下午,到了华灯初上时分玖儿才缓缓醒来。她一睁眼便看见了守在她床边的柒韶,她问道:“你怎么没去看孩子啊?”
柒韶伸手撩开了玖儿额前的几绺碎发,语声温柔:“孩子可以不要,可我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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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韶给女儿建了一座寝宫,名为玖笙府。
小郡主生的很是漂亮,而且她的模样,和娘亲玖儿分毫不差。
再简单点说,就是当年陆笙入宫时的翻版。
柒韶看着合欢树下和云汐郡主嬉闹的玖儿,眼神中仿佛有星光闪烁。她也不时抬头望她一眼,四目相对,溢满了温柔。
恍惚间,眼前的她是那个她,如今的场景,是她梦里的家。
“娘亲娘亲~母皇为什么不让我去乾元殿呀?”
“云儿乖,乾元殿……坏人太多。更何况,母皇要在那里办公呀。”
“坏人那么多,母皇一个人不怕吗?”
“你母皇身手很好啊,娘亲这身功夫可都是她教的呢。”
玖儿带着柒云汐练武的时候,小家伙叽叽喳喳问个没完没了。这数年下来,玖儿早已尽数学会了柒韶教她的东西,玖儿如今的武功已和当年的陆笙没差多少。
一晃又是几年,每到七月初六,全国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甚至比过七夕还热闹。可不是嘛,皇帝的生辰,贵妃的生辰,郡主的生辰,普天同庆。
云汐郡主七岁那年和皇兄柒戬出去游玩,小孩子淘气,从马厩中偷牵了两匹马出来骑着玩。这马均是烈马,互相赛着追逐,越跑越快。柒戬吓得拉紧缰绳,却没什么用。他在马背上被颠得几欲作呕,但还能勉强悬在马背上,而那边的柒云汐,却已被摔下了马背。
玖笙府内药香浓郁,三日后,宫内一片缟素。
丧礼结束后,柒韶拥着玖儿,目光呆滞,仿佛世界只剩了她们俩。
碧鸾斋中,柒韶喝的酩酊大醉,她轻抵她于合欢树下,完完整整地给玖儿讲了她和陆笙的种种过往。柒韶醉倒在合欢树下的石桌上,玖儿听着她带着酒气呢喃着陆笙的名字,为她加衾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我是玖儿,还是常平,还是……陆笙?
她口中那个陆笙的……替代品。
我是谁?
郡主坠马身亡一事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淑妃诞下龙嗣一事被渐渐淡忘的纳男宠的事情重又被提起。朝堂上奏折翻飞,其上均言:“妖女不可为人妻,这才折了郡主的寿,还请圣上另择男妃。”
又像是回到了当年。
柒韶的手在微微的颤抖,这是她数十年不变的噩梦。没有伊箫,元襄避让,陆笙逃避……导致了那张仅有三个字的诏书的产生……
幸好……被元襄扣下了……
可是现在,没有元襄可以帮她扣下诏书了。
郡主降生,得到了世人的认可;而女儿的意外离世,却又引来了众人对两女子相爱的质疑。
柒韶攥紧双拳,用颤抖的声音嘶吼着:“为何都是如此不看因果之人?若无淑妃,又怎会有后来的郡主?”
众人竟一时无言。良久,一壮年的大臣离开队列进言道:“但是陛下,你们的果子,却不能长久。这就说明,它本不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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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韶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后宫休息的。
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书下那一封圣旨。
只记得安公公用悲哀的眼神望着她,小声嘱咐着端来盘子的黄门官。
只记得自己默默地夺过黄门官手中的白绫,转身走向碧鸾斋。
既然江山早为你我说定了永别,那我便亲手,送你这最后一程。
柒韶走进碧鸾斋,玖儿却没有看她。她将白绫放在桌上,走上前想要抱住她。
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
“柒韶,你到底爱的是谁?”玖儿怔怔地望着她,语声却是冰冷,“是我,还是你的陆笙?”
我是不是,只是她的替代品……而已。
“你这般对我,是因为……”
愧疚吗?
对陆笙。
柒韶咬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到底爱谁,就连她自己也看不清楚。她当初见到玖儿,本该是因为那分毫不差的容貌,却……又不止是因为容貌,才会带她回宫。
是……什么呢?
前朝记忆渡红尘,伤人的不是刀刃,是你转世而来的魂。
或许,她就是她吧。
“他们要你亲眼看着我死……也罢,也就只有你,配得上给我送来白绫……”玖儿说罢,利落地抓起了白绫,“各封地的王爷又叛乱了。小韶,不要让我白死,守好你的天下。”
她为你戎马一生,我又不能奔赴沙场。那我就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替她帮你守这天下。
柒韶却在那一瞬劈手夺下白绫,直接扔进了火盆,白绫瞬间被炭火灼成了一撮灰。
“你……走吧。”柒韶一把揽过玖儿,俯身吻上她唇瓣,“走的越远越好,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给她备好泼墨流云狮子马,给她带上长枪,挂上玄英剑。把能带给她的一切关于陆笙的记忆的东西,全都给了玖儿。
“今夜,你从角门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玖儿走上前,在柒韶的唇上印下一吻,轻声道:“我愿与君绝。”
声音里充满了平静后的悲凉。
柒韶早已下令让自己直接率领的魑魅军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宫内是安全的。那晚她再到碧鸾斋,那里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唯有石桌上一张压好的布帛,一纸血书,上面题的竟是一首上邪。
后来的后来,江湖武林间有传闻,说是出了一位高手,女扮男装,生的极其俊俏,那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常平将军。
常氏之女,姓常名平,武功盖世,容颜倾城。一式玉女笙箫剑,一招百鸟朝凤枪,打遍天下无敌手。那女子最是有情,亦最是无情。
“我此生无情,从未爱过她。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胸怀。”没人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她”,到底是谁。
正如无人知晓她的真名。
有人唤她作玖儿,亦有人唤她作平儿,还有的人,唤她作相思。
常相思。
长相思。
那夜柒韶又醉倒在合欢树下,她也不知道,玖儿对于她,是陆笙的魂,还是真实的人。但她确实不只是陆笙的替代品。她以为,自己爱的只是陆笙,不会再爱上其他人,可她却对玖儿动了真心,而自己却不曾明白过。
兜兜转转数十年,她依然没有能力保护所爱。
正值深秋,月明风清。酒盅摔碎在地上,惊起了一片乌鸦。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