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曾阿驽户部司郎中,历练其资历;准太庙修缮,须节约用度;准薛白极刑,切不可祸及家人……那人呢,那妖女呢?”贺千帆方才醒来,晕晕沉沉,只记得奏本上的事务尚未处理,一番思索后才想起醒前的前因后果。
这一想就怒从心来,激得贺千帆竟麻利起身,一对眸子迅速扫视榻前的内官、宫婢、太医等人,他皱了皱眉,疑惑道:“方才那疯女在何处!”
“圣人不知,圣人已昏迷了三天两夜。”孙孟庆一旁轻声道:“王校尉等人已将那疯女扣押,就待圣人下诏处置。”
贺千帆沉默片刻,旋即起身,一头黑发在肩臂间披撒开来,瞬时挡住隐透在白色中衣下结实的背部轮廓,他半是愤怒半是疑惑道:“扣押?就只是扣押?还等我下诏?”
连撞带吻的,这叫弑君加亵渎,可贺千帆没好意思说出来,他被一名女疯子弑杀加猥亵。
孙孟庆见他正在气头上,心里琢磨着话语该怎样委婉:“这妖女子扣押且不敢用刑,乃是金翎卫为护圣体安康。这妖女子会妖法,对圣人不利。”
“妖法?”贺千帆下意识地动了动四肢,未察觉异常,反而觉得胸中一片清明,眼中所及四方通透明澈。
不似往常醒后片刻的混沌困觉,不知这叫不叫异常。贺千帆好笑道,展着双臂由着宫婢伺候着穿衣:“一个山野疯女,你们竟如此畏惧,敢在我前行怪力乱神之语!”
孙孟庆哭丧着脸,惹事的是金翎卫,他却莫名承受着圣怒。他挥手屏退众人,半是委屈地解释着:“圣人是不知,小疯妇真是有些神通啊。”
贺千帆昏迷之后,这名叫南雅的女子便被押往大理寺狱展开紧急审讯,大理寺卿主审,寺正副审,金翎卫几名校尉压阵,这待遇快赶上皇亲国戚了。一干汉子睁目瞪眼地怒视着南雅,肃杀之意潜伏在晦暗不明的暗室里,装满刑具的房间愈加的逼仄,若有若无沉积多年的血腥之味汹涌外散,此种凶煞景象已足以叫多数犯人缴械投降了。
南雅正被狱卒绑在柱上,手腕粗的绳子在她身上紧了好几圈,此刻她忽地张大嘴,众人神情整齐一滞,南雅也瞪向他们,然后眼神一松,终是把哈欠打了出来。
陶嶙跳了出来,一把大刀明晃晃:“让我宰了她!”
“杀不得,杀不得。”南雅的一只胳膊忽而从绳索中抽了出来,连连向前摆手:“我刚给你们的圣人喂了颗小丸子,胡椒味的,叫作我活你不死。”
字面意思,很好理解,南雅三言两语就向他们解释清楚了,总之就是南雅哪儿受伤,皇帝陛下哪儿便受伤,于是南雅死了,这东禹也该举国丧礼了。
众人明显不相信,陶嶙又跳了出来,一把大刀继续明晃晃,刀尖逼着南雅的鼻尖:“一派胡言!”
南雅低眼瞧了瞧面前笔直的银光,抬眸一笑,杏眼倏地亮了起来。
“所以,这是那疯女子弄的?”听着孙孟庆的讲述,贺千帆举起左手,手腕上一条暗红的小鱼线条,皮面划伤,已经结疤了。
孙孟庆眼观鼻,鼻观心,点了点头,脑袋突然想着陶嶙奔到永乐殿,探了皇帝,忽地抱着他嚎啕不止:“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就是看了那妖女一眼,不知怎的就把刀递她了,她就开始在手腕上雕鱼啦!”
想着最爱的葡萄藤纹便服上鼻涕横流,孙孟庆心里挣扎了下,忍着没说这幕。
贺千帆盯着手腕上这一条鱼发愣,一脸的不可思议,他眉眼一凝,迅速问道:“企图呢?这女子提出了什么条件没?”
“睡,睡……”孙孟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他想着陶嶙的转述,愣是觉得头大得快绷裂幞头了。
“睡他,睡他,我要睡他。”南雅神采奕奕,牢房中豆大的烛火映着她的脸庞,一下点燃了眸眼中的野火。
众人被她惊成一堆,圆着嘴,倒吸着冷气。
却见南雅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一脸羞涩,双手捧着脸,斜目看了他们一眼,半娇半怪道:“哎呀,该含蓄一点,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睡我?”贺千帆忽然想起昏迷前南雅在他耳边的疯言疯语—“我欢喜你,我要睡你,”他背后不禁生起一股恶寒。此刻,他坐于榻上,宫婢正要给他发髻上束上巾子,贺千帆却伸出长指止住,宫婢忙用雕龙象牙簪固住发髻,不料贺千帆忽地长身昂立,象牙簪正好挑着发髻一扯,他不禁痛得嗞了一声。
宫婢因是天生的哑巴,加之手脚麻利,甚少出错,才得以常年侍奉于皇帝左右,此时她吓得脸色大变,瞬时匍匐于地磕头谢罪。孙孟庆沉着脸接过发簪正要斥责发落,却见贺千帆冲他摆了摆手。
“罢了。”他顶着一头丰茂的乌发,紧蹙着眉,英俊的脸庞平添着些许的无奈,话语里仍咬着不甘:“大理寺将那妖女来历查清楚了吗?”
“大理寺几日前已同户部追查,”孙孟庆见贺千帆神情一紧,知他所忧,赶紧安抚道:“只说是圣人因昭华公主一事亲审的犯妇,其余事等也仅大理寺要职和金翎卫两名校尉知晓。”
话语间,殿外有内侍通报陶嶙和大理寺卿有要事呈报,贺千帆料到是那女子来历有了眉目,忙召见于殿前。
“这女子不得了,原是个惯犯!她左耳后一个斧形胎记,记在狱簿里打眼着呢!”陶嶙还是几日前的皂衣皂靴,想是这几日都在大理寺待着,此刻一脸的眉飞色舞,所获消息早已挤在牙齿缝里蓄势待发:“临海,安平两县的县狱她待过,蜍州的州狱她也呆过,一年的光景,偷过东西,伤过人,骗过钱,由南向北流窜作案,先是接连在两县越狱,通缉后又在蜍州治所犯事,押解到州狱,接着又越狱,再后来就流窜到锦都了。”
陶嶙不带喘气地说完,想起她押解路上来去自如,末了禁不住添了一句:“这入狱越狱的怎么对她来说就如家常便饭!”
一旁的大理寺卿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待陶嶙说完了才补充:“已去户部查过临海和安平的户籍,查无此人,且女子随身并无公验,早在临海犯事时,已被发现加罚“私渡关津”,后蜍州逃狱后,蜍州刺史报密牒于大理寺……”
“密牒?”贺千帆眉头微蹙,奇怪道:“逃狱此事应当广发海捕文书,何以行密牒?”
大理寺卿背后冒着冷汗,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回道:“据临海县狱记载,此女子初现时,便疯言疯语,四处打听名曰“贺监泓”之人,逃至蜍州被抓捕后听及她提及圣人之圣名,方才知晓初始临海所打探之人便为圣人。蜍州出逃后,终探其往锦都方向,因其诡异难测,恐对圣人不利,故急报密牒于大理寺。臣等也在都城花朝坊一带寻到她曾待过的踪迹,正再做寻查,未曾想不过几日,此女子竟惹出这等祸事。”
大理寺卿是个实在人,终究是自己办事不力,道出事情前后就等着贺千帆发落。
贺千帆也不发话,蹙着剑眉盯着榻前跪着的人,墨青的袍衣上绣着的一条大龙飞着胡须正虎虎生威的朝前怒视着。
大理寺卿试图垂死挣扎一下,艰难地吐出半句:“啊!圣人丰神俊朗,仙姿美逸,竟能让小小妇人疯狂至此。”
马屁拍得和人一样实在,贺千帆瞥了他一眼,静静道:“半年俸禄,自己领罚去。”
待到大理寺卿领旨退去,贺千帆坐姿一松,手掌抵着头,半身靠在了紫檀虎脚的凭几上,他垂眸瞅着手腕上的鱼痕,轻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陶嶙贴心道:“圣人要不从了那女子,反正不吃亏。”
贺千帆也没正眼瞧他,只是随手抓起一个杯子朝陶嶙扔去。陶嶙毕竟习武,轻巧躲过,再不敢支声。
夕阳西下,落于高砌的层云之后,笔直通彻的余晖道道叠加,破云而出,仿是提前为夜晚点亮的一盏灯。宫殿屋脊边的角兽镀上了金色的肤色,凸出而浑圆的铜眼透过窗户,默默地俯视着屋内安静不语的贺千帆。此刻,贺千帆正思索着,他思索的时候总是锁着眉垂着眼,眉间的川字刻意地张扬着与他本该热情澎拜的年龄不相符合的老成。
孙孟庆和陶嶙相互看了一眼,识相地闭上了嘴。这女子伤不得赶不得,确实棘手。末了,听得贺千帆忽然叹了口气:“罢了,从长计议。”
陶嶙忍不住接了一句:“圣人这是准备从了?”
贺千帆扭头瞪了他一眼,捏着茶杯作势要扔,见陶嶙一脸可怜,他才无奈一笑,朝孙孟庆说道:“宫中寻一处将那妖女安顿下来,倒要好好看她如何兴风作浪。”
孙孟庆点头,应道:“望舒阁边有一采桑小园,原是太后生前养桑蚕用处,后闲置下来收拾收拾倒也能住人。而且,离永乐殿也远。”
孙孟庆回答得极快,像是心有灵犀般提前就备好了。贺千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对他最后一句满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