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生信鸽

南雅这几日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间无定数。就好比一年前她寻临海以东而行,最终却一路偏北披荆斩棘地闯到蜍州大狱;就好比她到了锦都,一心寻那万景宫,却不偏不倚地闯进了花朝坊惹到一位老都知;就好比她现在坚持寻那永乐殿,最终滞留在大小园林间,相继参观了宫婢内侍们除野草赶野鸟粘知了等系列表演。
南雅一直没好意思去回忆,再往前几年,仅仅因为有人对她说临海东行,她便沿海东行,一路竟去到众人皆是白皮高鼻深目蓝眼的国家,当时海边立着女郎雕像石柱的双面坡顶的巨大白色建筑,大殿中一群穿白袍露双臂的人看她像见了鬼一样四窜,特别是站于高台带着忍冬草环的老者当场晕死过去。
南雅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甚至一度对自我相貌产生严重怀疑,但她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向东而行,于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回到了出发的原点。
那时她思考了半日,明白了一个道理:“临海”原来是个地名;并且领悟到了世界的终极奥义:原来我生活在一个球上。
既然生活是个球,万景宫是个球也不足为怪了。面对宫人指向各不相同的指头,对于老在园林间往返溜达,南雅并不在意,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手腕,心思像见水蒹葭苍苍直冒,她想了想,下了决心:我要学写字。
“婢子不才,教几个字还是妥当的。”芳芳很是谦虚,自诩当夫子是不敢当了,但是当斗字不识的南雅的启蒙老师还是够了。她虽是苦出身的人,入宫前却还是有点抱负,最了不得的是抱着《天下工绣大全》偷师了几个字,肚子墨水虽不多,却也在南雅面前晃得响。
芳芳又备好纸笔,话语上对南雅是止不住的赞赏:“南雅姑娘好心思,学国子监的生徒们,培养点读书识字的才华,积极向圣人靠拢。”
“生徒?”南雅不懂,疑惑道。
“学生,读书人。”芳芳解释得也很简单。
“他们为何要读书识字啊?”
“取功名,当大官啊。”芳芳瞪大着眼,一脸了不得的模样。
“功名啊。”南雅咬着笔头,仰着下巴看着窗外斜扭过来的歪脖子老桑树,眸中忽而一亮,傻傻低笑:“我的功名,就是贺千帆。”
挥笔向瓦砚一沾,南雅大声说道:“那第一个字,就写‘我’!”
芳芳歪头想了想上次与‘我’碰面是什么时候,然后歪七八拐的在纸上写了个“吾”:“南雅姑娘,这‘吾’就是‘我’。”
“好,那再来个‘你’!”
“嗯……这‘女’(汝)也是‘你’。”
眼瞧着纸上的字笔划甚少,南雅欢喜,拍着巴掌接道:“再来个思念的思。”
“这字好写!”芳芳松了口气,很笃定地在纸上落下一个“田”。
南雅对芳芳很是满意,她觉得贺千帆对自己或许也是用心的,否则怎么会安排这么一个宝贝的人在自己身边呢。心里莫名的甜,像千百只蜜蜂在心里筑了巢似的,她学得很快,一个下午,就识得了十几个字。
“其实学字也很简单嘛,这横横竖竖的线都不多。”南雅信心十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跟芳芳招呼了一声,便一头钻进了厢房。
脱鞋,跳跃,赤脚俯冲向床榻。
仰面躺着,咬嘴偷笑,南雅摸出一根尖头树枝,涂了点口水便在手腕上用力地划了起来:吾田女。
手腕细,字大,只装得下几个发白的字的痕迹。
也不是很痛,南雅待痕迹褪去,决定这次再多加一个字:女田吾否。
南雅发了一会儿呆,又划着:谷(欲)见女。
空气有点闷,咬着树枝又发了一会儿呆,南雅甚感无聊,转头就趴在小轩窗上盯着屋外墙角处的蚂蚁搬家,看了一会儿不过瘾,竟是半边身子吊在窗外,伸着树枝去搅乱蚂蚁的队形。
一只靴子踩在她的树枝上,黑色素缎,滚着金边。
南雅仰起头,打量着不速之客。
乌压压的云堆砌在贺千帆的身后,他神情并不好看,恼怒而不耐的情绪被锁进了眉间的川字,眉下那对深窝眼睥睨着南雅,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你手长翅膀,当信鸽使呢?”
手腕上还残留着一顿鬼画符后的浅浅红印,贺千帆觉得烦,刻意拉扯袖子又挡了挡,向南雅瞪去。
南雅迎向他的怒视,她没看见他眉间的川,眼中的恼,只注意到他的睫羽,长长的,像林间鸟儿争斗愤怒时全开的翅膀。
南雅笑了,好看的人儿果真生气也好看。
“你找我?”贺千帆看着面前的人只知道冲他痴笑,一腔的怒气感觉使在了棉花上,只剩下一丝无奈。
“我学你们写字。”南雅晃了晃手,在解释贺千帆的第一个问题。
“嗯,你找我?”贺千帆敷衍式地点点头,满手的错别字,他却居然读懂了,少时跟着太傅作学问时也没有这样灵光过。
“是啊,我找你找不到,只好给你写信了,我字写得不错吧?”
贺千帆咬了咬牙,再次点了点头:“谁教你写字的?”
“芳芳啊,她有学问,可以去考功名。”南雅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打望着,却见不远处芳芳正站在孙孟庆身后,一脸老实模样。
“女子不能考功名,在家相夫教子即可。”贺千帆回头看了看,冲孙孟庆吩咐道:“回头让那宫婢抄一百遍女儿经,她不是喜欢当夫子吗,总该教些正经的。”
回头,却见南雅两眼放光:“贺千帆,我替你相夫教子好不好?”
真是很久没听见别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贺千帆揉了揉眉头,知与她计较这些纯属浪费精力,自己来前的满腔愤怒,不知不觉地化成了一口无奈的长叹:“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才能化解朕身上的术法?朕是一国之君,能满足你的一定能做的,替朕相夫教子除外。”
“喜欢我。”
“做不到,换一个。”
“那睡你。”
“不行。”
“那还是留着那术法吧。”
贺千帆感觉快吐出自己平生第一口老血了。两军对峙,戒骄戒躁,急者失先机,是他先急了,而先机始终由南雅占着。
他不知这女子的来历身份动机,也不知她的软肋短处,无处擎制。心中一股火,瞅着南雅那张笑脸,知她现在是个惹不得伤不得的菩萨金身,他也只能凉凉吸口气,硬憋着,总不能真让她睡了伤自尊吧。当皇帝这么久了,第一次憋屈成这样。
“进屋聊吧。”贺千帆冷冷道。
乌云压近,空气闷热,想是一场大雨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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