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防不胜防

桑筑乃是约莫二十年前太宗皇帝一时兴起所造,为欧阳皇后闲情雅致所用,便未循常规房屋建制,端得是个随心所欲的调调,连带这屋名也是另辟蹊径的取做筑。正堂修了一道月门,背后即是走廊,正对一汪小池,掩着月牙色的轻纱,纱后影影绰绰现着或粉或红的荷花,若是一阵风吹来,便是白墙月洞门,纱舞莲花香,恰成两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于是,一男灰蓝,一女粉红,两人对榻而坐,分得月门各一半。可惜此时此刻,天矮成墨色,风狂纱乱飞,雷声串串响,激得池里的可怜花儿风雨里飘零。贺千帆皱着眉头,看着芳芳低头端来两碗漉梨浆,寻思着。
贺千帆接过一碗,推到南雅面前:“此乃漉梨熬的甜汤,最是解暑,你在临海吃过吧?”
南雅取了一勺尝,果真是甘甜爽口,她摇摇头:“我未曾吃过。”
贺千帆看了她一眼:“在临海呆过许久?”
南雅想了想,杏眼瞅着他:“算是吧。”
“去过西瞿吗?”贺千帆问出了想问的话:“或是在西瞿有亲人。”
“听过而已。”南雅杏眼眨了眨:“圣人你喜欢西瞿?”
贺千帆愣了一下。
“不然干嘛特意提它。”南雅眼神未动,小声嘀咕着。
南雅正值少女抽穗灌浆的时节,稚气尚在,贺千帆接过她的眼神,见她坦荡而无知,心中对她和西瞿的关系疑虑消了几分。她只谈西瞿,又不说亲人,又让他莫名地觉得面前这小女子在刻意避免谈及过去。
“就我们俩了,”见芳芳退下,南雅轻咳一声,一双杏眼骨碌一转,望着贺千帆。
贺千帆也轻咳一声,气氛莫名尴尬:“嗯。”
“那算不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啊!”南雅双手一拍,兴奋说道,还未等贺千帆回过神来,便朝他扑去:“那就做孤男寡女该做的事吧!”
贺千帆反射性挡在南雅胳膊上,许是被吓得用力太大,他竟也感到胳膊上传来的吃痛。
“叮——”汤勺被两人惊得碰在碗上,发出一声凄凉的变徵之音。
“你,你怎么这样不知廉耻!”贺千帆指着南雅,终是忍不住了:“看你仿是尚未及笄,怎的如此放浪荒淫!”
南雅一听这几个词应当不是好词,也委屈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理直气壮道:“怎的你们做的,我就做不的!也真是莫名其妙!”
“什么叫我们做的?”贺千帆才是莫名其妙。
“路上一个出家人告诉我的,‘若是喜欢,那就睡他,这人间流行生米做成熟饭!’”
“什么出家人,你牢里的狱友吧,满口离经叛道!”贺千帆气得拍得几案砰砰响。
“才不是,就是出家人。”见贺千帆火大,南雅顿时声音弱了一半,她嘟着嘴,叉手于胸,扭头不看他,嘴里仍碎碎念着:“还有那花朝坊,那不都是一句郎君我喜欢你后,便关门睡去了吗?”
“呵,你还有理有据了。”贺千帆气得手指抵在了南雅的脑门上:“那是风月场所,嫖客妓女,做的是感情买卖,你还当真了!”
“你们卖鱼卖猪卖狗卖人,怎的连感情也可买卖?骗人!”
贺千帆心中萌发一股绝望之意,和这女子讲理是讲不通了,他深吸一口气,提醒着自己不能和女子小人计较,只能慢慢渗透她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消掉她的荒唐,声音也缓了下来:“你还太小,尚不知这情爱之事也讲个你情我愿,你喜欢,我也喜欢,才能水到渠成。”
“所以要和你一起,得先去挖水渠?”南雅听得稀里糊涂。
按了按太阳穴蹦出来的青筋,贺千帆生生吞下一口闷气:“来,我给你讲个化蝶的故事?”
屋外大雨倾盆,雨水顺着屋檐不断线地敲打着堂前的青石板,像正在密织的夏布刷洗着两人的身影。南雅是个合格的听众,并不被喧哗的雨声干扰,她杏眼望着贺千帆,认真地听着这个故事,贺千帆被她盯得太不自在,只得别头看向月门内的一池莲花,忽而听见南雅拍了拍手道好,才惊觉自己故事已完,雨也停了。
贺千帆直觉无论教化百姓还是蛮人,总归是讲故事来得简单明了。他清了清嗓音,手指在几案上点了点,端着那番帝王模样,做总结词:“这下懂了吧?那财主儿子只顾自己喜欢,害得那对痴情男女化蝶而去。”
末了,觉得还不够,他又强调了一下:“看,彼此喜欢的人死了变蝴蝶也会在一起,没单相思的人什么事。”
南雅确实听懂了,她点了点头:“所以穆新瑶会和她的情郎变蝴蝶,没你什么事。”
贺千帆先是一愣,这不就说他是财主儿子棒打穆新瑶那对鸳鸯,忍不住喉中梗出声:“俗人岂敢与朕相提并论!”
南雅耷拉在几案上,低头瞟了他一眼,挑了块梨肉含在嘴里:“怎么比不得?穆新瑶不中意你,你还是要她。你不中意我,就不许我要你,怎么就你行我不行了?”
南雅不傻,故事的言外之意她真是懂了的。但她不懂贺千帆的不许,为什么他可以而自己就不能,总说人间有规矩规则,为什么这些规矩规则到了贺千帆那里就可以变来变去。
“因为朕乃一国之主。”南雅似是触到逆鳞,方才还火气万丈的贺千帆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他睥睨着眼前的粉红人儿,若不是她妖术傍身,早就该身首异处了。
传言贺千帆是个豁达讲理的皇帝,却也有蛮横的例外,比如有关穆新瑶的一切。
“新瑶救过朕,朕许诺过娶她为妻。”贺千帆指尖搭在青瓷碗边,又缓缓地捏成了一个拳头:“不管她记不得记得,朕记得便可,君无戏言。”
他无意再谈下去,冷哼一声,斜睨了南雅一眼,何必向她解释,旋即拂袖转身欲走。
袖子一下被拉住,贺千帆回头看去,却见南雅笑靥如花:“你说的,君无戏言,我记住了。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彼时,雨后天晴,树叶还留着初始的雨珠儿,轻轻来了一阵风,那雨珠儿便飘了,碎了,散了,洒在了贺千帆的脸颊上。
“什么?”贺千帆茫然地看着她。
她狠狠地将贺千帆一拉,脸蛋朝前一凑,就吻了上去。
防不胜防。
此刻,孙孟庆和芳芳正守在桑筑院门外候着,彼此无话。
孙孟庆手搭在他的肚子上,望着天,突然发问:“小芳啊,圣人进去多久啦?”
这不都守在院门口吗?芳芳奇怪,估摸道:“约是有一个时辰了。”
孙孟庆纠正了一下:“一个时辰再加一炷香。”
小芳点了点头,有些感动,大总管真是平易近人,放下身段指点下人:“芳芳一定努力!”
孙孟庆虚眼看了看芳芳,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得院门一响,一阵风从身边刮过。
像是从桑筑院里飞出来似的,贺千帆耳根发红,脸色发白,呼吸难平,翻腾的灰蓝衣袂还未来得及落下。他板着身子,朝院内狠狠地指了指,继又一脸难堪,眸带赧色,瞅了眼孙孟庆,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才走两步忽又发现走错方向,脚步一转落地的声音越发粗重。
孙孟庆满头冷汗,赶紧小跑跟了上去。
知孙孟庆那肚腩跟不上,贺千帆稍微平静下来,便放慢脚步等着他赶上来。
老远就瞅着孙孟庆气喘吁吁的,到了贺千帆跟前,小心翼翼摸出一张丝巾,递了过来。
贺千帆接着,正要往额头上抹去,却见孙孟庆指了指他嘴角,讨好笑着:“仿是有些梨渣。”
脑中又浮现南雅撅着嘴贴他唇上的场景,贺千帆脑中只顾得上火光噌蹭地冒,烧得耳根烫发丝,他将丝巾往地上一掷,用力踩了过去。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