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临海往事

夜色深沉,月色已懒。
撑着下巴,望着弯月,南雅缓缓道出了往事:“人啊,这个坏毛病,总是喜欢毁掉美好的东西,对待同类也是这样。我那时尚幼,看见人类驱赶瘦小的孩子到海中捞珠,鞭笞、唾骂,但突然有一天,总有那么几个孩子,就成了他们最珍贵的礼物,被扔到海里,祭我。”
“年复一年,总是这样。”南雅沉下脸色,咬了咬牙:“谁稀罕呀,最珍贵的不该是自己的命吗,怎么挑着别人扔啊。再说海里好吃的那么多,我干嘛要吃来历不明的东西啊,还脏了我的地方。反正他们也不管我喜不喜欢,总扔,好烦,每年都得打扫。”
大鱼点点头:“我见到你时,你正在把死人往骨头堆里推,记得那时好高一堆人骨头架,我那时快死了,就在想,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把我扔到那里去。可南雅,你的意中人呢,他在哪里?”
“把你送回江海交汇之处后,我又攒了几十年的人骨头,突然有一天,砰的一声,我回头一看,我意中人正浮在海面上呢。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和那些被鞭笞被咒骂的瘦孩子不一样,他白白胖胖的,长得可好吃了,我就想要不我就对人肉尝尝鲜吧,就把他当做祭品,一口朝他的胳膊咬去。”
南雅回了下味,还记得那胖胳膊美好的弹性:“我这一口把他咬醒了,他那时脸胖,那眼瞪着也就像刚出来几天的月亮,可这弯月亮真是把我唬住了,他是活的,和我一样有鼻子有眼,长得和我一般的孩子模样啊。我下不去口,我自认倒霉,我又把这个小胖子给推到岸上去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这是小贺千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缺了牙说话还漏风。
“他是不是特别爱说这句话啊,成年后他见我的第一面也是这句话。”南雅拧眉琢磨了一下:“然后又觉得我怪,捂着眼睛说我不穿衣服丑,脱下外衣就叫我穿上,我那时也才发现,我能在地上行走的啊。他说他饿,拽着我又哭又嚎,我抓鱼来,他教我烤鱼。他听我吟唱,给我取名南雅,说我命中缺点女子雅致,就缺啥补啥。我不会人语,他就一句一句教我大海的诗句,那么多,可我只记得一句,好像是‘海上生明月,天涯都是鱼’。”
“你别怕,你要大胆的说,你能说的!”小贺千帆瞪着他的月亮眼,双手捏紧,鼓励她说话。
“胖!”南雅歪着头回忆着:“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个字。他那时是真胖,可成年后他瘦了,没有小时候长得那样好吃了,眉眼像是从肉里提出来似的,眼也大了,鼻子也挺了,哎,怎么能那么好看。我勉勉强强会说话后,问他叫什么,他才发现这是一个问题。”
“我摔得什么都记不得了!”小贺千帆捂着嘴叹道,继又胖手一挥:“管他呢,这不重要,俺们玩去吧!”
“那时是真快乐啊!我捞珠,他带着我去附近的渔村换吃的换穿的,他告诉我天地很广不止海洋,他告诉我这世间还有比渔村更好吃的,比如毕罗胡饼酸乳酥,还有更美的穿着,比如花钿步摇红襦裙。我们宿在丛林,他找来树枝搭小棚,我夜晚灭掉蛇虫鼠蚁保他安睡。他拉着我越过溪流,他还用断木为我搭了一座桥,他还说以后要为我搭一座真正的桥,美到日照曈曈,月下胧胧,我们甚至看见了一只鹿,他说我的眼睛就像那只鹿……”欢快的话语随着思维而跳跃,这些快乐像是被拴了多年的马儿,一匹匹地从南雅嘴中驰出。
“那后来呢?难道你就是为了他上岸了?”大鱼急切地追问道。
“突然有一天,他哦了一声,如果说世间之前的颜色叫做快乐,那世间好像就因此而变色了。他说他叫贺千帆,年十一,可他说话漏风我听成了贺间弘,他还说他是东禹顶顶重要的人,他被人追杀为了逃命才落入海中,外面的人在找他,他不能让自己的母亲着急,他得回去。他还说我一个人在海里太孤独,我又那么独特,这世间容不得独特的生灵,他叫我跟他一起走,他能护我,他能照顾我。”
“你回去做我的王妃,这样就没人能伤害你!”小贺千帆挺着胸膛,鼓鼓的腮帮子昂得高高的,话语笃定而认真。
“我不懂什么叫王妃,但我想跟他走,我想吃吃外面的毕罗胡饼酸乳酥,穿穿外面的花钿步摇红襦裙。”手指抹了抹眼角,南雅继续说道:“我们想法朝外面传了消息,谁知这消息先被贺千帆的敌人得知。坏事就同蛇虫鼠蚁,总是出来的突然,坏人杀来了,我们拼命逃啊逃,可贺千帆他胖啊,他跑不动了,他把我往一边推开,叫我游回海里。”
“南雅啊,你跑得快,你把他们引向海边,然后来找我,如果找不到我,就临海东行,我在那里等你啊。”贺千帆冲她笑着,眼睛弯得像月亮:“我回去一定减肥,太拖累人了。”
“我肯定同意啊,我朝着大海的方向跑呀跑,我突然听见另一边传来贺千帆赶海的歌声,那么的响亮,那么的无畏,那是赴死的歌声啊。我被他骗了。”咬着唇,南雅的声音越发的低沉:“我听他的话,我回去找他,我找啊,我喊啊,我终于在丛林靠海处找到了他,他躺在地上看着我,想要对我说什么,血从他嘴中涌出,他死了。”
“死了?我以为他还活着!”大鱼惊讶道。
“他现在是还活着,我那时急得一刀取了我的心头血,趁他死得新鲜,喂进他嘴里,把他救了回来。”长吸了一口气,南雅的话逐渐冷了下里:“心口上挨一刀,疼啊,那是我第一口心头血,我得回大海休息,陆地上太危险,我得保住性命才能再见他。我趁自己还有一口气,将他往安全的地方拖去,却窥见一个小女孩在海岸边上散步,她衣饰华丽,我直觉这女孩的身份能够保他,便匿于一旁故意发出响声引她过来,待她发现昏睡中的贺千帆,我才偷偷离开。”
“后来,便是他和穆新瑶的故事了。”望着渺冥的夜色,南雅的话语中带着不甘和无奈:“我那时很累,回到大海深处,睡了很久。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祭品多了几具,而我也长高了,长大了,长得不再像个小孩子了,还多了看一眼就让别人迷迷糊糊的能力。我还记得贺千帆,我疯了一样的上岸找他,可我迷路了。外面的世界真像贺千帆说的那样,很混乱也很精彩,等我再回到东禹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外面的世界究竟什么样啊?”大鱼很好奇,一边还叹道:“如果我是鲲就好了,我就可以飞到外面看看啦。”
“我怕啊,我还得去找意中人呢,到哪儿我都怕被别人发现,哎呀,这人啊在哪儿都一样,黄的白的黑的,都喜欢把简单变复杂来过,又把混乱活得那么精彩。”南雅撇了撇嘴:“回到东禹我终于把路搞清楚了,我一路打听着,可这世间事莫名其妙总来招惹我。”
南雅神神秘秘地一笑:“我可是进过好几次大狱的人啊,连老狱卒都表扬我,这一般人可干不了这事。我还遇到一个出家人,得知了小胖子的本名,原来这孩子缺牙漏风,名字给弄错茬了,我还知道这小子成东禹的皇帝啦!”
“这都过了那么多年,小孩也成大人了,再说你也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东禹皇帝就是你要找的人呢?”大鱼听得很是疑惑:“再说,皇帝为什么不来找你呢?”
“他找不到我的,他喝了我的心头血,连我都记不得了,怎么还会来找我。”南雅话语沉沉:“我后来陆陆续续听说了坊间关于这个皇帝的故事。他十一岁时曾去过临海,遇过险,被穆新瑶搭救,我便知道是他了;回锦都后,他拜师学艺,不过几年光景,就练得身形矫健,武艺名动都城;再后来,便是皇子相争,他成了最后的赢家;再往后人们称赞他是个仁慈和蔼的皇帝,他没有伤兄弟,只是杀鸡儆猴,就平了初现的乱象。”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在石背上,南雅的话语中逐渐多了怜惜:“你瞧这几年,我的小胖子过得多可怜啊,被追杀,去争夺,还要去吓唬人,还得去杀鸡,他还变得好狡猾,他对穆新瑶的情郎下了毒,逼着她回来,幸亏我到得及时把毒给解了。可最糟最糟的还是,他把人给弄错了。这几年,贺千帆对穆新瑶的喜爱已是人尽皆知,送礼情诗样样没少,动不动的就找个机会看别人一眼,最后还在别家的亡国之际冒险把人给抢了回来。”
手忽地朝湖面一拍,激起小水花,南雅眉尾往上一翘,杏眼朝旁一白,颇为不服气:“可我不甘心啊,明明是我舍了心头血救的人,这功劳给了别人,欢喜给了别人,凭什么呀!我得抢回来,我和他一见面就闻到了我血液的味道,明明流着我给的血,还好意思去喜欢别人!”
“可是,小不点啊!”南雅忽地肩膀一松,似哭非哭地嘟嚷了起来:“那天他来桑筑,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也回了他一个故事,我把我和他的事告诉了他,告诉他救他的是我。”
那一刻,南雅很期待地望着贺千帆,可眼前的人像被时光冻住了,眸中片刻的僵硬,回神过后对南雅方才所说却一无所知了。
真是哭笑不得,这心头血是怎样糟糕的保护机制,能救人,还能抹人记忆,还不准别人告知,是有多怕被人知道真相。南雅当时气啊,气得一口吻了过去。
身下的湖水显着隐隐的金鳞,唇边仿佛还残留着软软的记忆,南雅低头抿笑:“我喜欢赤足,可我还是穿上了足履;我喜欢自在,可我还是套上了层层衣裳;我总记不得世间的称谓,可我还是努力学人间礼节。唉,费尽心机见到了他,他却说我是小疯妇,他约莫总觉得我年纪尚小,可我已经有两百来岁了啊。也罢,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接受我,我该怎样告诉他,我是救他的人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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