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瑕不掩瑜

晨光总是稀薄,淡淡地洒在御书房青黑瓦顶上。
御书房不是正经的名字,它应该叫做如意殿,取的是玉名。据说先皇因祖上穷苦,意图取做黄金殿,约莫叫做黄金殿实在是过于大俗,才有如意之名,可在人们的口中,还是御书房叫来顺口,便有了这俗称。
如意殿有灰色的莲花纹路地砖,笔直冲天的绛红立柱,立柱依然是被莲花样的底座托着,整座宫殿在茂密的竹林中绰绰,但黄金的愿景还是隐隐潜藏在这座低调的殿中——宽大的窗嵌在雪白的外墙上,窗棂上有匠人精心镂空雕刻的各路神兽,围着窗户绕了方方正正的一圈,又被金漆重重覆了几层。
南雅初时来御书房是夜晚,未曾注意过窗户上的各路神兽。托梅妃的福,她寻到了贺千帆所在,于是今日清晨她终是看清楚了这御书房,她注意到了神兽中有条身形健美的人鱼,胸部饱满诱人,尾部丰腴有力,就是这脸啊,或是匠人为了突出人鱼目光有神,这半边脸都是眼睛,实在不在南雅审美范围内,她不住轻啧了一声。
窗门是半开的,清晨的夏风带着树梢上的鸟声穿过,满院都在唱歌。
南雅蹲在墙边,窗框上露出半张脸,一双杏眼偷偷地朝里屋望去。抬头便看见顶面重重的黑色木椽,像是这殿宇的肋骨,认真谨慎地保卫着屋中帝国的心脏。屋内又垂着绛色的缦帘,掩住了屋内人的半边月白身影,这身影正靠坐在榻上,慢慢翻阅着各地上报的奏折。
怕惊着这身影,南雅猜定要被赶出去,便把鞋子脱下,露出一双赤足,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了进去,低着头,蹑手蹑脚几步,缩成一团,躲在了缦帘下。
靠近也好,窥探也好,就想看看他每天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
南雅不敢探出头,却也细细地笑着,竖着耳朵凝听着贺千帆翻阅的声音。忽地,这声音突然顿住,又是短暂细碎声音,紧接着脚步声慢慢地向缦帘处探来。
南雅心中一惊,赤足脚趾一紧,死死地往臀部缩着,莫不是贺千帆发现她,要把她扔出去了吧?
“圣人,刑部秦尚书、王侍郎求见。”不远处传来孙孟庆的声音。
“哦,”醇厚的声音有瞬间的迟疑:“传他们进来吧。”
刑部是来报告秋后处斩提至九月之事,本是秋收谷物归仓后,才在万物凋零之际行肃杀之事,但近日不详征兆出了几出,朝野总是有些不安的,便按太史局的主意提前一批死囚处以极刑以祭天地。今日,刑部拟好了提前行刑的名单,正呈于案上待贺千帆过目勾决。
贺千帆厌恶杀戮之事,只匆匆地扫了几眼,见多是梁王先前的朝中势力,又均是贪赃枉法之辈,正要提笔批复,见末尾留有一人名,不禁顿笔:“这戴纯锡?”
秦向书忙回复道:“戴纯锡因冒名顶替犯欺君之罪,早在二月便定了死罪,前几日朝审时除梁王朝中势力,也把极早的这一批算进来了。”
贺千帆听言哦了一声,延着极轻的尾音,很是有些惋惜又痛恨的矛盾意味。
待朱笔勾决事了,刑部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如意殿门。
王侍郎对方才之事还有些疑惑:“圣人为何专提起这戴纯锡,还特地叹了那么一声?”
“王侍郎,你才来刑部,有事不清楚也不足为怪。”秦尚书看了他一眼,笑道:“戴纯锡原为吏部司郎中孙立,满腹经纶,还未而立,可谓前途无量,得了圣人几番赏识,后被人揭发乃是冒名顶替他人之名考取功利,罪犯欺君,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也难怪圣人方才那样。”
王侍郎恍然大悟,回头朝殿门看了看,拉着秦尚书的衣袖,凑近低声说道:“秦尚书方才有未看见?”
“看见什么?”
“房内边上那幕帘边,仿是露出女子赤足来。”
“你呀!”秦尚书朝他指了指,又忙摆摆手,尴尬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贺千帆也看见了这双足,瘦小的足,紧紧蜷缩在一起的指,足腕上箍着一只怎么也不会响的铃铛。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大步走了过去,像抓贼一般撩开绛色的帘,他正要大声呵斥,却不禁愣了一下。
南雅一身粉衣,头上顶着兔儿般的发髻,靠着墙角缩成一团,眼是紧眯着的,双手还紧贴在胸前,拇指互扣着。
莫名地好笑,贺千帆轻轻踢了踢她:“你不会以为自己闭着眼装成石头,看不见我,我也便看不见你了吧。”
“想你呗。”南雅睁开眼,忽而一笑。
总是不知羞的一个人,窗棂的影拓在墙上,人鱼的影打在她的眼睑下——再精美的雕工也笨拙了些,同她眼睛精巧的轮廓相比。
有鸟影从雪白的墙上掠过,有时光从她一眨的眼神中流过。
“想你呗。”她又重说了一遍:“想看你,我不吵你。贺千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这双目再漂亮,眼神总归还是有些不安的。贺千帆瞅了瞅她,仍是觉得好笑了,他弯下腰,月白的袖搭在她腰间红色的腰带上,腰带上印着还要更红一点的红豆。
“御书房,女子不可入。”他的声线一贯醇厚,刻意的冷淡总有点违和。
也不待南雅的挣扎,他架着她的胳膊——这双胳膊看着细却紧实有力——贺千帆有些意外,他就这样把她提了起来,一直提到窗户旁。
南雅其实也没想挣扎,整个人沉浸在贺千帆的拥抱中幸福着,嗯,她把被提着扔出去理解为拥抱。
人被放在窗户上坐着,耳后是他吹来的气息,不经意地痒:“穿上鞋履,有多远走多远。”
随手一推,他就把南雅推了出去。南雅没站稳,踉跄了一步,回头看他,撇着嘴。
她捡起她的粉白绣花履,一手一只提着,朝着窗户里站着的人努努嘴:“我还会再来的。”
抽了声冷气,贺千帆背着手沉脸站着。俊朗的外表,和着精雕细刻的窗户,倒像是站在一框画中。
“此乃议政要地,岂容你想来就来。”贺千帆注意到她只提着一双鞋:“你不穿足衣的吗?”
“不舒服!”方才被提起的一丝幸福感早被推掉了,南雅提着鞋,踮着赤足,便潇潇洒洒地走掉了。
后面来的几次,守在殿外的侍卫也阻止不了,南雅仍是未穿足衣,总是脱了鞋从窗户翻进,然后再被扔出来。被拥抱的幸福感,往返反复,乐此不疲。
但总归会遇到官员议事之时,南雅也知趣,就乖乖地躲在幕帘后听着,就算贺千帆远远发现了,也不好声张。大多都是些听不懂的事,嗡嗡嗡地让人昏昏欲睡,却也有那么一两次,南雅是一知半解的。
比如一次陶嶙来报:“寻到了昭华公主的踪迹,仍是与那废太子东躲西藏,当了不少贴身什物,过得也很是狼狈。但不知怎么的,他们总是早我们一步离去。”
贺千帆不动声色,想了一下:“由着她狼狈去,她那般虚荣娇气,能挨得了多久的苦日子,总归会回到我身边。”
南雅想这昭华公主应就是穆新瑶,琢磨着该不该攒些金银什物救济一下她,省得这公主又回来。
也有提及到她的时候,曾有一个青年男子来过两次,他唤做贺千帆作阿兄:“阿兄啊,阿晔听说你带了个女子入宫,什么女子,是多漂亮多明睿,竟惹得五哥这样宝贵?”
清朗的声音,破除了夏日黏稠的热,南雅觉得这男子非常有见地。
贺千帆闲时还与孙孟庆提到了戴纯锡,话语中掩不住的恨铁不成钢:“你说他读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罢了又转身叹息:“却也难为他,本就是罪臣之子,流放苦役的命,可惜一身才华,也只能借他人之名……”
孙孟庆往紫金熏炉里添了点香,安慰道:“圣人宽厚,往前追溯,有哪家的叛国之罪不是满门抄斩,圣人当时虽未继位,念着戴氏一族满门忠烈,再三求情才保得他们一族性命。说到底,也是那戴纯锡不知好歹,圣人何苦为难自己。”
“都说瑕不掩瑜,瑕不掩瑜。”贺千帆定了定神,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几案:“他那叛国的爹是一点瑕,他又是另一点瑕,却生生毁了他家这块玉!”
“不一定虾不掩鱼啊,这也得看是什么虾,什么鱼啊。”南雅忍不住从帘幕后面探出她的兔耳发髻脑袋:“比如深海里的大龙虾,随随便便也比那群游的小鱼大上好几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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