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晔,东禹的明王,贺千帆的六弟,梁王的同胞兄弟。
南雅初初见到贺晔时,她正在如意殿外费力地压着一根竹子,她在两片竹叶的交接空隙间瞧见了他的第一眼,彼时他正笑着,笑容带着贺千帆的颜色,又添着少年郎的青涩,像竹梢上的竹叶透过阳光那般的青。
“哎哟,我家阿兄舍得他的湘妃竹被你这般折腾啊!”贺晔见南雅毛发凌乱的样子,乐了:“后宫女子敢在殿外这样瞎闹,想必小娘子你就是我五哥最近带进来的女子。”
南雅大方点点头,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穿透过黏稠的夏,夸她漂亮明睿。
她向来对夸奖自己的人有好感,因为实在是为数不多。
贺晔围着她转了一圈,明亮的眼睛充满好奇:“就你这样一个小丫头,也不是我五哥好的那一口啊,稀奇了。”
南雅手一松,下腰的竹身像得了号令,嗖得一声从贺晔鼻尖晃过,他下意识往后一躲,正神再看,见南雅已直了身体,拍着手上的尘土,杏眼带着不悦瞧着他。
好感也嗖得一下弹走了。
“贺千帆,是你兄长啊?”她这样问道。
贺晔惊了一下,这小女子这样嚣张直呼圣名,嘴中不住又叹了一句:“稀奇!”
见她作势转身要走,他忙拦住她:“你这小娘子好生没规矩,也不知问问本王名号?”
“我做何要问?”南雅觉得奇怪。
正要抖擞抖擞一身银白衣裳上的精气神做自我介绍,贺晔一听南雅这态度,气势瞬间减半,不想再纠缠此话题丢面子,话语赶紧转到半边:“你何故在殿外弹竹子玩?”
“无聊啊。”南雅朝殿里看了看,这当皇帝真是个不好玩的事,大半时间坐在那里写写画画,与人聊的更是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宫外朝臣们都在私下议论,说是如意殿藏了个女子,谏院的老古板们正跃跃欲试上谏本呢。你这小娘子啊,可给我兄长找麻烦了。”贺晔故意板着脸,那张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脸蛋,带着一股子并不成熟的严肃劲。
可这股并不成熟的严肃劲唬住了待人侍物同样不成熟的南雅。
“麻烦?”南雅脸透粉红:“怎么就麻烦了?”
“这如意殿御书房是平日圣人批阅之处,也是私下与大臣们议政之处。嫔妃们私自不得入内,更何况你这个小丫头,生生地造出一个话柄让我兄长遭人议论。”贺晔指指她,眉宇间透着了不得的认真。
“可我,无聊……”南雅才知自己干了件笨事,这理由自己说着也发现实在是苍白。
瞅着南雅一脸窘相,贺晔暗自得意,抬头挺胸道:“没关系,改日我寻个机会向我圣人哥哥说说,带你出宫逛那东西市玩去,你呀也别在如意殿转悠了。”
南雅眼睛一下亮了,方才的不快全被抛掷脑后:“不用改日,明日就可以!”
“好……很好”贺晔有些诧异,他以为南雅会有入宫女子固有的矜持和顾虑,没想到她竟这样爽快答应,他当南雅这是要自己向贺千帆请旨出宫:“我那圣人兄长会答应?”
南雅只顾笑着,没有回答。
贺晔只当南雅应着玩,可她笃定的神情却让他鬼使神差地在第二日的清早在皇城口侯着。
“过了时辰就不等她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正想着,就见南雅的娇俏身影出现在安定门口,她穿着一身藤黄的衣裳,头上随意绾了一个发髻,没有过多的装饰,简简单单,干净明快。
她正与守门的侍卫说着什么,回头见他正侯着,便招招手,快步走了过来。
“快走,快走!”还没等贺晔开口,南雅扯着他的袖口疾步向前。
贺晔狐疑地看了看她,又挺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安定门,只见门口的侍卫正愣着神,也未追上来阻拦。
“你对守门的说什么了?”贺晔有些奇怪,步伐禁不住跟着加快,就像以前敲碎了贺千帆收藏的瓷器赶紧逃命的模样。
“我说:‘看我的眼睛’。”南雅朝他眨了下眼。
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贺晔心里想着,简简单单,干净明快,一点也不掩饰做了坏事后的得意劲。
“东西市在哪里,带我去啊。”南雅声音清脆,和着天空中飞过的一群黄头鹡鸰的鸣叫。
只不过,鹡鸰是在寻找落单的伙伴,南雅是要觅食。
东西市,顾名思义,买卖东西的市场。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布行、绢行、肉行、油行、靴行、果子行、大米行鳞次节比,好看的、好玩的、好用的、好吃的,目不暇接。
食行集中在市场的中心,酒肆一间接着一间,食铺一摊挨着一摊。小店小摊上的总归是最简单的,有卖面起饼的,麻饼的,馄炖的,毕罗的,油塌的……南雅最喜欢的是胡饼,一连几日,她总是耐心地蹲守在小摊边,看着摊主娴熟地用白面做成饼坯,然后抹上油散上芝麻,入炉烤熟,也有不走心的时候,弄下白面团到地上,接着面不改色地捡起来,扯掉底上粘了灰的,也没见人叱责,终归都是守在摊边喜滋滋地等着才出炉的,尝着那又香又脆的第一口的。酒肆里的却如同门面装饰要精致许多,菜名精致地让南雅猜不出究竟是要吃什么,比如贵妃红,西江料,汤洛绣丸,仙人脔,清凉碎……最让南雅惊奇的一道叫做白龙的,她道这世间人真是无所不吃,连这神兽之首也要入腹,端上来才知道这原是一盘鱖鱼丝。通常这个时候,贺晔会叫上一壶错认水,两人便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酒足饭饱,南雅撑着腮帮子,寻思着前两日出这皇城门还得让守卫迷一迷,怎的这几日这守卫也不多问就放行了。
竹箸在她的瓷碗上敲了一下,叮的一响,惊得她忽地回过神来,彼时她正坐在酒肆的二楼边上,一棵樟树长得与这楼一般高,吹来股凉风,一片叶儿就飘了出来。
哎呀,南雅笑了,叮的一声,原是初秋轻咬夏末的声音。
竹箸又敲在她的头上,贺晔摇了摇另一只手中的酒壶:“想什么呢?”
“为什么你哥就不喜欢我呢?”南雅不是扭捏的人,几日下来,与贺晔算得上酒肉朋友了,也不避讳提到了与贺千帆的一二,贺晔却很是欣赏她的拼命纠缠,倒是个有色有胆的女子。
贺晔指了指手上的酒壶,摇了摇头:“贵河一带的窑出的壶,青白色,纯净温和,肥润莹亮,锦都时兴用来盛错认水,正是一润一淡,相得益彰,再不容其他。小王那圣人兄长好比是这贵河的瓷壶,只盛过微醺清淡的酒,像小娘子这么烈的酒,我兄长不太适应。”
“我烈,我哪里烈了?”南雅明显不服气,撅嘴瞪着他。
“其他我都不说了。”贺晔难得一板一眼,眼神朝她脚示意了一下:“你的脚,诶,别躲别躲,这一路还是见了不少女子吧,有哪一个如你这般不着足衣,鞋子空着,这脚就赤着出来的?”
“我也不知这脚怎么就出来,还挺舒服的。”南雅一边哭丧着脸,一边急忙把脚往裙里躲:“贺晔,贺晔,你是他弟,帮帮我呗,我该怎样,他才喜欢?”
“你呀,你当学那昭华公——”贺晔一下收回声,这南雅虽年轻稚嫩,但好歹也是女子,人生三大保命原则之一,不要在一个女子面前夸另一个女子,特别还是情敌。他赶紧把话一转:“学那孙总管啊,小王敢保证,这后宫里最能讨我五哥欢心的就是他了。”
南雅心里一琢磨好像是那么回事,贺千帆哪次生气不都是孙总管几句话后就雨过天晴了。
“还有啊,这进食的时候,别像个饿死鬼,你看小王我。”贺晔翘起兰花指,扶着竹箸,捏着嗓子说着:“哎呀,那个肉肉看起来好好吃,妾好想吃哦,但妾是闺秀,只夹一点点哦。”
“原来是这样。”南雅恍然大悟,也翘起兰花指:“那个肉肉好好吃哦,我好想吃——”
一下夹住她的竹箸,贺晔纠正她:“你一个小女子,说妾啊,我什么我,搞得跟个绿林好汉似的,还说洒家呢。”
南雅点点头,夹起一点点肉沫:“妾好想吃哦,但妾是闺秀,只夹一点点哦。”
两人沉默了一下,止不住笑了起来。
贺晔笑得一抽一抽的:“倒真不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