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必就是师父送的了,可能我年纪小,也未听他老人家提起过。”
“你师父?”
“对啊,我师父,仙泉谷应公。”
李遇垂下眼帘,不再说话,只是深望着手中玉佩,定定出神。若不是他细密的睫毛还在微颤,雨韵都觉得他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风携寒凉入夜,从疏帘缝隙中穿入房内,将案上金兽香炉中飘出的烟雾吹散。他的长袍被略微吹起,此时轻柔的月色洒在他的斜半身,竟看着有些惨白。
眼见着他渐渐暗淡下来的目光和神情难以掩盖的痛楚,雨韵猜测定是方才提起自己爹爹,心里头有些不好受了。
一个忠臣之后,父亲枉死,自己又和母亲被软禁三年之久,其中这三年他有多么难熬,也许就只有他自己知道,谁也体会不了。看着他年纪也不大,雨韵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同情,佩服他勇敢的同时,又摇摇脑袋替他感到悲伤。
“额……其实……”
依旧是看着他沉默不语,遂想找些委婉的话来宽慰他,但是她向来口无遮拦,不会说话,每次说完都会达到雪上加霜和火上浇油的地步,在这件事上应荣和步瑶是深有体会。比如小时候每次应荣和步瑶做了错事,大师兄就会发怒,而此时雨韵就会在中间当个和事佬想让他俩免去责罚,可是结果都会适得其反,刘领原本只是想发怒斥责两句,结果被雨韵一说,火气便更大了。最后连同自己一起,三人跪在院子里挨罚。
雨韵自忖了半晌,深觉此时此景不上前安慰两句实在不像个事儿,虽是害怕自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至少安慰他两句也算是过过面上功夫,遂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使劲靠近给了他一抹自认为十分灿烂的笑容!
李遇抬头被这突如其来又一下撞进视野的笑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掌便将毫无防备的雨韵推倒在地。
“啊!疼……”雨韵揉了揉屁股,有些恼火的朝他道,“看来真的是脑袋不灵光啊。”
李遇斜睇她一眼,并未答话,目光虽依旧淡漠如水,却是平添了几分看白痴的神色。
雨韵起身看着他高傲的样子,甫升的同情心瞬间被打击的稀碎,心里又升起一阵悔意,暗叹真是不应该多管闲事!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雨韵双手环胸,将头扭向一侧,若无其事的转悠着细看周围的桌桌椅椅。
“既然不知道的话,那我就更不能把它给你了,毕竟那上边可是刻着主人的字。”他一本正经的朝她道。
“我看你就是不想给我,和那上边的字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毕竟口说无凭,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你,”他略略一顿加重语气,“一个小贼。”
“你说谁是贼?!”她恼火道,“若我当真是贼,就凭你这屋中的这些东西,我早就搬空走人了,还要那玉佩干什么?现下这样做岂不是本末倒置?”
她虽是振振有词,却说的不缺乏道理,李遇心中早有定论,但还是似笑非笑地挑眉问道:“那为何不敢说出名字?”
“雨韵。”她极不情愿道。
“雨韵……”李遇喃喃了两声夸赞道,“这名字不错。”
雨韵经不起细夸,当即满脸堆笑,颇得意的挑起大拇指道:“那是自然!好听吧~我师父起的!”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他紧盯着她,话语间似在闲聊。
“因为我师父捡到我的那天正在下着小雨,嗯……就像今天早上的烟雨那般吧。听我师兄说,当时我哭喊的嗓门特别大,都把我师父给吓着了,以为我是个病儿,到后来却发现我不是,所以我师父呀,觉得我在下雨天哭起来别有一分韵味,便唤我雨韵了。”
雨韵乐呵的嘿嘿直傻笑。
“捡?”
“对呀,我是个孤儿。”她笑得云淡风轻,“不比你,还见过自己的父母。”
能把这么悲伤的事情说的如此欢快,李遇听了,不免在同情之余又觉得她缺少个心眼儿。遂摇头暗叹口气,无奈朝她问道:“你是一直都这么喜欢傻笑吗?”
“嗯?笑有什么不好?试问世间有几个人不喜欢开心?再说了笑一笑十年少嘛!”雨韵也不看他,边哒哒哒的自顾说笑着边轻快的跑到书案边拿起那只小鸟,朝他示意。
李遇不置可否,轻叹口气便起身径自向楼那边走去。
“哎——你还没把玉佩给我呢?”
见他想走,雨韵这才想起正事,遂赶忙将小鸟放在原处,提脚上前挡住去路。
李遇停住脚步,俯视她片刻后,淡淡道:“好。”
未料及他如此干脆利索,雨韵喜出望外,赶忙朝他伸出双手,迫不及待道:“那快给我!”
“别急,你这一挡,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情。”
“何事?”她拧眉奇道,觉得他未免太过磨蹭。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一笔账想要和你算算。”李遇似笑非笑的拨开她的胳膊,径直行到一个小柜子旁,弯腰从中拿出了一个长匣子——里边赫然躺着支箭。
“账?什么账?”雨韵一头雾水,目光及时略到旁边弄乱的书架,恍然道,“我可没偷你东西呀,你莫要有小人之心,我只是想单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且说说看,到底是何账?”雨韵想了想除了这弄乱的东西也没什么把柄能落在他手里,自然觉得胜券在握。
李遇懒懒地做到软榻上,来回抚弄着手中的箭。
箭气寒芒,十分眼熟,雨韵紧盯着,心中莫名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昨晚一箭射穿了合安公主送我母亲的礼物——万里层云图。”只听他不紧不慢的陈述道,“那图啊,听说是著名画家千江子花了一个月才完成的,价值百万两银子。如今这图被毁了,真是可惜了银子了……”
雨韵瞬间僵住,果然是自己昨晚的那支箭没错,虽是知道自己射的力气偏大了些,却也没想到能把盒子里的画给射穿,再看他这番意味深长的神色,莫不是要讹钱?虽未有定论,但是心中已是懊恼非常,耳边也不断重复着他刚刚说的话……百万两……百万两……
李遇见她这一下被唬住的模样,心里不自觉好笑,果然还是个只会呜呜喳喳的孩子,按常人,定会要求拿出那破损的画来好好商议对峙一番,而她倒是实诚的很,一听这话立时在自己面前蔫了势气。
眼见着她愈发攥紧的衣袖和渐渐微红的眼圈,李遇又继续道:“其实你射了谁,我并不在乎,只是我这个人呢,一向看重钱财,这画被弄坏,我很心疼银子。”李遇紧紧盯着她的灵动双目,又喟然长叹一声,问道,“所以……你在走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赔我画钱?”
“我……”
雨韵只顾努着嘴,哑口无言,杵在那里仿佛石化了一般,心中悔意涛涛,懊恼无边,实在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倒霉,居然会遇上一个财迷俏公子!百万两啊百万两!这要是让师兄和师父知道了,挨顿打还是小事,万一被自己气的……
雨韵不敢再想下去,师父都这么大年纪了,怎能让他和师兄担忧?可是自己哪里能还的起?以前听阿嫂说,穷人还不起债好的会被强迫签卖身契入府为奴,运气差的会直接被送入烟花柳巷之地……
暗想到这,雨韵吓得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辛酸苦辣的嘈杂情绪霎时都涌上心头……
“啊,对了。”
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接着又从旁边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算盘,边拨打算珠边看向那边书架认真算道:“还有你刚刚弄乱了我的书,书架,以及你方才拿着的纯手工的小玩意儿,是一千两加上百万两……”
“不要再说了!”
雨韵耷拉着脑袋手抚胸口,紧皱着眉头,颇艰难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百万两啊百万两,败家啊败家!
李遇忍住笑意抬眸睇对上她的目光,不曾想却被一下怔住!
通红的眼眶,豆大的泪珠颗颗晶莹的从她灵动的双眼中掉落,不断濡湿前怀衣裳,还有那鼻涕水也有一下没一下的被她使劲抽着……
李遇拨打算盘的手愣愣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瞬的茫然。他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无措的端起茶水,显然这是自己未想到的结果。
他自然是不缺这些钱,只是见她行径乖张,唬一唬她罢了,不想她竟这般不经晃,居然吓得低头哭了起来。李遇向来性情内敛,自然也不会去哄一些小女孩儿开心,只是听着抽噎声越来越大……李遇皱了皱眉头只得又将嘴边的茶杯又放回桌上,深叹了口气。
修长的手指颇不耐的在身边的矮几上轻点着。
“行了,别哭了。”李遇轻咳一声,语气颇有些生硬,但对他来说,这生硬的语气能说出来已是实属不易。
雨韵偷看他一眼,抽噎声渐停。
“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在我面前长篇大论,说是笑一笑十年少的。”李遇斜睇她一眼,似在宽慰。
不想,明明快要止住的抽噎声瞬间变成号啕大哭,边哭嘴里还边嚷嚷着些什么。
“你……你欠……你欠这么多钱……试试……”雨韵抬起胳膊挡在脸上,俨然已经哭成个泪人。不知是觉得自己的泪水止不住还是觉得他的话令自己感到非常委屈,反正无论是怎样,她已顾不了太多,斟酌利弊,还是决定先哭痛快再说。
也是,突然被别人告知自己欠了这么多巨款,甚至还要连累家人,能站着哭已是心态顶好的了,若是换作那些心态差的,估计都有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过去的可能性。
听着这刺耳的哭声,李遇禁不住皱着眉头挠了挠耳朵眼儿。
随着哭声越来越大,胳膊肘下的泪水已是成线般的坠落下来,狠狠砸向地板。
李遇默默的呼吸吐纳一番后终不耐道:“行了——!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你狼嚎什么?”
抽噎声再次渐渐变小。
“你……你说什……么?”雨韵一听这话音,似乎还有别的余地,于是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再慢吞吞的放下胳膊转头问道。
“我说——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李遇稍微拉长点儿语调,迫切希望她能听清。
“那……那公子您说。”
此时她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活泼,反生出一股子弱柳扶风惹人怜的娇气。李遇见她倒是很识时务,对自己的称呼可以算得上是骤变。
“应公倒是会起名字,你这哭起来确实别有一般风味。”李遇又注视她半晌,才缓缓道,“我又没逼着你立马还钱,再说这还钱的法子有的是,并不急这一时片刻。”
雨韵见他上下打量着自己,话语间还似乎带点儿暧昧,随即脑子一震!跺脚指着他怒骂道:“臭流氓!登徒子!浪荡男人!”
“……”
“在这件事上,我说过,你想的太多了。”李遇神情淡漠,语气中压抑着十分的不耐,“我身边还缺个端茶倒水的小侍女”接着又抬起眼帘淡淡掠过她,“我就勉强……”
他并不急着把话说完。
“什么……意思”雨韵反复抽着鼻涕。
“不是要还钱吗?看你这样就算轮完三世拼命挣钱也还不完,就算将来有幸凑齐了,我也收不到了,所以还不如做点实际的事情,我看你这玉佩倒是也能抵点银子。”
“不行!”她急道。
他并不理会,反道:“这玉佩抵一部分银子,你再在我府中做上几日的活,这事便可算是一笔购销了。”
她怯怯问道:“那这得干多久啊?”
“百万两银子的话,你觉得你得干多久?”李遇挑眉反问道。
雨韵自觉心虚,脚尖不停蹭着地上的泪渍,支支吾吾的并不答话。
“半年吧!”李遇见她久久不语,索性直接替她答道。
“半年?!”雨韵哀号。
“当然你要是想干一年的话那也更好。”李遇微微一笑。
“不不不!公子……可是等半年过去,这黄花菜都凉了…”雨韵垂头耷脑哀叹道。
“看我心情,心情好了,也许三天就可以,心情不好……三年也许说不准。”李遇斜她一眼,语气淡淡,饶有兴趣继续道,“还有,做事其间万不能不顺我心意,若是不顺我心意了,那我就保不准了。”
“三天?!好!成交!”雨韵忙转悲为喜,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心情好不好虽是不稳定因素,但至少有三天就可以回家的可能。
“那玉佩……我……”
“暂时先押在我这里,万一你偷偷跑了,我也不算太吃亏。”
“……”
雨韵心宽,默默安慰了一下自己,接着又从怀中掏出块手帕,扭过身子去狠狠的擤了擤鼻涕,然后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蹲下,双目熠熠生辉道:“那我有一个疑问!”
“问。”
忽的一张大脸又怼过来,李遇忙微不可见的往后倾了倾身子。
“公子您好伺候吗?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嗯?”她笑眯眯的问道。
“……”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萧哥便从外头将门锁打开,跨身行了进来,只是一见雨韵那窘迫的样子,不免多瞟了两眼。
“公子。”
“嗯。”李遇懒懒起身经过雨韵停至萧哥面前,“让人给她打扫出一间小院来,不要离这里太远,省的添茶倒水麻烦。”
雨韵:“……”
能单独居的上小院的人屈指可数,不想这小贼一会儿的功夫便让公子给她腾出间小院来,可见心机颇深,虽说自己也居得上,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不禁又轻蔑的瞥了她两三眼。
雨韵见萧哥不停的用眼剜自己,心里自然是感到不舒服,但又想到以后要作为“同僚”,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索性就装作没看见,静静的干杵在那里。
“你此行可有带行礼?”李遇刚要上楼接着又转身问道。
“啊,有带三两件便装!”雨韵笑吟吟道。
“那便让萧哥派人给你去取……”
话还未说完便被雨韵一下打断,摆手激动道:“不用麻烦,我带来了!就藏在你府门前的那颗大粗槐树底下的大石头的瓦片的下面!是一个黑色的包袱!”
原本打算等拿回玉佩便直接沿路返回谷中去,所以她便直接将包袱也捎带着来了,但又怕翻墙时碍手绊脚,故环视四周最终相中了那颗大粗槐树……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又遇到了这档子事,方才还担心若是再不将包袱拿出里头的衣服必会被露气浸湿,现下有帮拿的倒也不愁了!
萧哥见雨韵笑嘻嘻地看向自己,心底的厌恶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遂没好气的道:“既是自己的东西,等明日自己去取回便是,也省的我们晕头晕脑的找错了地方。”
雨韵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也不争辩只是憨憨笑话道:“见你昨晚动作利索,头脑灵活,不想确是一个谦逊公子,这还未出去取便晕头转向的找不到北了?”
“你!”
她一包歪理,萧哥说不过她也只能是干瞪着眼,偷偷略抬脑袋察看李遇脸色怕他不悦,只好气呼呼的行出书房,派人去取。
“你,”李遇看了看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吩咐道,“今晚把这里打扫干净,然后暂时将就一晚,等明日你再搬到小院便是。”
不等雨韵答话便头也不回的踏踏踏上楼,只剩雨韵愣愣的看着这地上的狼藉……
晨曦微露,阳光透过淡淡薄雾轻柔的落入房间,被格子窗棂筛选成斑驳好看的淡黄色印记。
步瑶早早起身将被寝叠的板板正正,然后在镜子面前整理好一身行头,准备出门。
环视了一周,才发现压在杯底的信。
“差点儿忘了!”步瑶一惊,忙不迭的跑过去将信从杯底抽出。
信上还附带一张小纸条:掌柜那处已会清账,我拿到玉佩后会直接从公子府离开,勿挂念。记得明早吃饱饭再走,别穿女装,要走官道,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之后给我传信报个平安……最后落款雨韵。
“也不晓得师姐昨晚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怎么也不知道叫醒我呢……”步瑶喃喃细语,心里却一阵感动,将信纸认认真真的收入怀中后,她又重新换上男装,再次整顿了一下行头,便不再浪费时间,收好短刃即刻匆匆下楼,骑马飞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