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江云飒从晃神般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你认为，这就是你的‘罪’吗？仅仅因为你对人类的认同，对你本身的认同？这就是你应当被惩罚、被审判的罪吗？”
“我不能肯定地告诉你是或不是，但是，这是我的猜测，就像我猜测那头骨龙的命运一样的猜测。事实上，刚才的骨龙证明我猜对了。如果这次我还是猜对了，那这个就是‘法则’，或者‘法则’的一部分。”
“这样看起来，我和那头没智商的骨龙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的服刑者。啊，也许我还不如那头骨龙。它的执念多么的单纯又无瑕，简直算是崇高：它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江云飒无言了，她的表情里终于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点凄然的怜悯，她看着克莱西娅，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倒是克莱西娅很无所谓：“你那副表情是什么啊，我的话让你很难过吗？遗憾、惋惜、还是心痛？我比较喜欢‘心痛’哦，最好是情人那样的心痛~”
“所以，最终还是要战斗是吗？”
“对，这是属于‘克莱西娅·安德森’的罪。我诞生于风雪之中，成长在血火之上。我与世间无多牵系，却偏偏生有一颗人类之心。能作为人类生存下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我……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对人类有这么崇高的认同呢？”突然脱口而出的疑问，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疑问。说出口后才知道，原来、自己以为无比坚定的信心仍然有着虚浮的基底，自己自觉如山岳般的信念，内里却是一片散沙。
原来，我也没有想明白过啊。
突然的怅惘袭上心头，寥落的叹息隐藏在心底。抬头，却见一对翠绿的眸子，绿的像一泓澄澈的水、也深得如一湾不见底的海。
“哦呀哦呀，时间是颠倒了吗？刚刚还信誓旦旦推测我的内心的小云飒，现在居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内心了吗？”
“……”
“不用那样，你全都猜对了，包括守护的理念、理解的推测，你没有任何错误。你已经完全看清我肩负之罪的全部面貌，现在，只需要打破它就可以了。”
“别那样……我本来就已经很可惜我们之间差了数百年的时光，可惜我不能用真实的手去触摸你的脸。你这副样子，好像我做错了更多事一样。但是，我错过的、只有时间吧。”
“也许是我错了。”江云飒轻声说，她握紧重剑，摆出进攻的姿态。克莱西娅却把长刀刀刃又放低了。
“你这种状态，我不想和你打，你没有信念了，小雌鼠。”
江云飒一愣，旋即明白了克莱西娅的意思。她抿紧嘴唇，显得不知所措。克莱西娅一叹，声音不再愉快：“好麻烦的小东西，一切都随着你的心意进行下去，怎么你却突然掉链子了？刚刚还自信满满的家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总不会被秽灵控制了脑子吧？”
“我想问你，为什么、这么骄傲自己是个人类？为什么死后依然执着？为什么，生而与‘人’这个整体没有太大瓜葛的你，却如此热烈地爱着这个共同体？”
“这就是你的困惑吗？我明白了，我总算知道你身上那股奇特的感觉来源于哪里。你叫江云飒，姓江啊，江畔的江吧。”
江云飒点了点头。
克莱西娅摇头叹息起来：“我不是很清楚你的经历，也不是很明白你灵魂底色是由什么塑造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这么骄傲于我人类的身份。”
“小云飒，你觉得，喜怒哀乐是什么？”
“情绪。”
“那爱恨悲欢呢？”
“也是情绪。”
“害怕、恐惧、喜悦、满足呢？”
“依然是情绪。”
“饥饿、困顿、饱足、疼痛呢？”
“这些是感觉。”
“定义这些感觉和情绪的，是什么？”
“你想说是人类吗？”
“是，也不是。你比我更明白，这些并不独人类所有，所有有一定智慧的生物，都可以有一颗情绪百变的心灵。连头脑最简单的生物，都有‘求生’的心，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遇到危险要抗争，抗争不过就要躲藏，多么简单。”
“所以，其实没区别对吗？”
“有，很大的区别。我们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亡灵，可以是龙，可以是老鼠，可以是任何东西。定义这些的不只是外在，更重要的不应该是内心的认同吗？从自己的本心，才有一切的基础。”
“原本……我是认同的。”江云飒低语，在不到一刻钟前，她还死心塌地地认同着，并且为了这份认同，愿意付出一切。可是，也就在转瞬之前，她突然又不认同了。她发现这种认同只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念头。
如果相信，它就无坚不摧；可一旦产生怀疑，它就脆如薄纱。
“是我，让你突然不认同了吗？”
“是。我不知道，为何真心的认同，却会成为被审判的‘罪’。”
“你把自己的认同寄托在外物身上吗？就因为它顶着一个‘奇迹’的名号？江云飒，审判号角，也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种存在而已，它和石头沙土没什么区别。但你的心不一样，它完全属于你，应不应该认同，你有你自己的判断吗？”
“我——那你的判断呢？克莱西娅，你的判断呢？”
“我啊，一直都认同自己呀。几百年前，开始认同自己是‘雪儿’，后来认同自己是‘克莱西娅’，再后来认同自己是‘雪狼’，最后，有了‘北风雪狼’这个归宿。唯一有些遗憾，就是没能遇到你。但是，我们现在也相遇了，我感到欣喜。”
“而这种种美妙的经历和情绪，都是因为我作为人类降生才拥有的，为什么我不认同自己的人类身份？为什么不能为‘人类’而骄傲？哪怕短暂变成其他模样，但是，我的根依然在那里，我的认同依然在那里。喂，你听明白了吗？”
江云飒沉默着，却在一句一句咀嚼克莱西娅的话。过了一会，她才笑了笑，又缓缓点点头。
“喂，你还痛苦吗？”
“嗯，痛苦。”
“那你还迷茫吗？”
“也是迷茫的。”
“听起来不怎么好。”
“不，好多了。本来就不是可以一朝一夕解决的问题……你知道吗？我来到这里，其实是自我流放。在来之前，我有一个古怪的愿望，我想建立一个人和龙和平共处、相互谅解的‘希望之乡’。”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聪明的念头。”
“是的，原本只是一个妄想罢了，我像赌气一样妄想着，并且本来也打算赌气一样逼着自己去做，哪怕自己心里都不认同。”
“现在呢？”
“还是想去做，也还是不怎么认同。但是，突然就更想去试试了。”
“哈，也是不错的想法。”
“嗯。克莱西娅——”
“嗯？”
“我想说，如果、如果我们真的在数百年前相遇，会怎么样呢？”
“我会有一个可敬的对手，也会有一个可爱的伴侣，更有可能是两者合一。然后，‘雪狼’的传说会有另一个名号相伴，你想取个什么名号呀？‘风兽’怎么样？”
“有这种生物存在吗？”
“好像没有诶，不过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叫什么没关系，和我在一起很重要。”
“哈哈。”
江云飒真的想了想那种生活，感觉应该还不错。那个年代是动乱的年代，同样也是激情的年代。如果真能早生数百年，自己的出身一定更加让人排斥，但、一旦她成为江云飒，那也会是更加精彩的一次冒险。
可是，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数百年后的现在、身为“江云飒”的这十八载，同样是弥足珍贵的经历，她现在、也正在一场精彩冒险的开端。
她看向克莱西娅，克莱西娅也看着她。她突然想问问克莱西娅，有着如此直白热烈感情的她，为什么不明白林杰的感情？这份感情甚至被记入史书里，变成那个动荡年代里温情的点缀。
但是，一转念，她又什么都不想问了。感情本来就是很莫名其妙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比它更难推测，它可以是规规矩矩的日久生情，也可以是一次春风一顾的奇妙悸动，当然也可以是跨越数百年时间后的一战倾心。
不可名状、不由言说。
“克莱西娅，谢谢你，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不客气，要开始了吗？”
“是的，我的时间不多了。”
江云飒看向对方，那种可怕的压力又来了。它们原本像风一样缭绕在身周，现在这风却转换成风暴。她看见克莱西娅的外形有一次发生了变化，翠眸一闭一睁，身上的兜帽长袍变成一件古时候的铠甲，这是克莱西娅生前的面貌。
“这种转换形态的能力，你可以自己控制吗？”
“原本不可以，现在我已经摸到诀窍了。觉悟，就是诀窍。”
“我感觉压力很大，并且非常害怕。”
“这不是最好吗？我知道你是越在绝境中，越能爆发潜能的人。”
“我是挺想否认的，但就算否认你也肯定不会放水，那就不否认了。你是我至今遇到过的最强对手，我现在就非常担心，担心自己会死在你手里。”
“只是最强对手吗？小云飒，我觉得你小瞧我了。我可不一定会比你父亲差哦，这是无数对手共同认定的事情。”
“虽然是对标我父亲的比较，可惜没有实战我作为女儿也不好妄作评价。我现在真的非常害怕，不是一般的害怕呢。”
“我看见了，你的手在发抖。虽然我很想说要不要给你时间缓一缓，可你说你时间不多……而且，即便给你再多时间缓和，我的战力也不会因此折损一丝一毫。所以，速战速决吧！征服极限，才是战士最高的荣耀啊！”
风暴的压力已经不止是感知的敏锐，它甚至直接影响到现实。以克莱西娅为中心，强大的威力扭曲了空间。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感觉，江云飒只能感受，而她的感受就是，她身体的每一丝肌理之间，都被刺入了一片纳米级的薄刃，它们切进她的身体，抵在全身的神经上磋磨，让紧绷的身体无法有分毫的放松。
“克莱西娅，我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了，而且很担忧。不止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也不止为东望村的那些性命担忧，我还担忧我没有足够的本事，可以让你获得最终的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