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的奇迹呀！
江云飒嘶嘶地喘着气，她跪卧在地上，半晌没法动弹。血像冲破堤坝的水一样往外倾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云飒以为自己死定了。
不过，毕竟她没有立刻毙命，因此特殊的体质自发地开始愈合伤口。呼吸依然很艰难，每一丝氧气都弥足珍贵。此时她已经顾不得其他，左手终于能动弹，便立刻抓了一把符咒，血红的视线里稍微一辩别，丢下几张，其他的颤抖着塞进嘴里。
满腔不要钱地往外涌的鲜血此刻算是发挥了一点点正面作用，让她吞咽的动作不至于过分艰难。符咒在嘴里嚼开，再死命地咽下去。
一阵剧烈的抽搐后，她终于恢复了更多的力气。这时才有力量把地上的符咒再捡起来，运用好不容易恢复的微末灵气启动——这些是外用的符咒。
做完这些，她才微微松了口气，才能抬头去看克莱西娅的情况。可惜她实在太疲惫太虚弱，勉强支起身体，却好半天都固定不了视角。
“别动……省点力气。”风送来的微弱声音终于能听清楚，听起来像是快要消散了，“你还活着、真好、真好……”
江云飒为了听清这些话，静止了一会。但只有这两句话了，后面很长的时间，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她便继续努力支撑起身体，慢慢地，能看到克莱西娅的样子。
克莱西娅跪坐在不远处，样子不比她好多少，明明是灵体状态，如今看去，她的身体也变得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伤口，看起来像是强行缝合起来的娃娃。
亡灵自愈的能力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效果，因此她身上的伤痕看起来比江云飒还可怕，只是没有流出鲜血。那些伤口都往外飘散着微弱的淡蓝色光芒，这让她看起来像灵魂都要消失了。
她的脸、也是一张破碎的脸，眼睛紧闭，头颅低垂，看似睡过去一般。江云飒心中一颤，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克莱、克莱西娅……”等了好一会儿，江云飒才敢开口。她的声音仍然很虚弱，早产的猫崽似的，颤栗又满含迟疑。又有好一会，克莱西娅仍然没有回应，江云飒甚至不指望她能回应了。
也许，克莱西娅真的已经死去，彻底地死去。她的身形慢慢虚化，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了。可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江云飒看见那双翠绿的眼眸再一次睁开了。那视线也是飘的，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风铃。可现在，明明只刮起了微风。
“喂，你还……好吗？”虚弱的声音、虚弱的微笑，越发显得虚无的身体，昭示着终点将至，“小云飒，你可……不能有事呢。”
江云飒眼眶一热，眼泪差点要涌出眼眶。一人一亡灵好不容易对准了视线，透过带着血色的视窗，看见彼此都徘徊在死亡边缘。
“你看起来还好……真好……”
“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你快要消失了你知道吗？”
“知道。”克莱西娅淡淡地笑了起来，脸庞虽然已经损毁，这个笑容却带着天真般的美，“我的刀、断雪……斩风，怎么样了？”
“已经断了。”
“断了吗……真好，没有再需担心的东西了。”
“你还有什么遗憾吗？或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好好活下去……不要那么快死掉。”
“会的。我还有一个妄想没有实现，虽然……很痛苦的妄想，但、不是那么愿意放弃呢。”
“那就好，真的很高兴……能够遇见你啊。”
“你还想见什么人吗？”江云飒看见克莱西娅动了动，那个动作……应当是想回头吧？她的身后那个方位，是黑瘴森林方的位置。在那里的是克莱恩，她唯一的亲人。
但是，克莱西娅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不知是不是没有了回头的力气。江云飒想，如果她还有什么话想带给克莱恩，她一定会帮她带到的。但是——
“没有了，已经没有任何遗憾……”声音越发虚弱，她好像很累了，说话甚是费力，声音渐渐至于含糊：“……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有话要带给你的兄长吗？克莱恩、他后面还会和我对上的，你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我可以帮你带到，我一定会帮你带到！”
“不……没有。”
“可是——”
“真的没有遗憾了，云飒。你很快就会了解，我的一切都已终结。其他的，不是我能管到的……已经、分道扬镳了……”
江云飒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小，它们散在风中，像蒲公英一样飘轻伶仃。她努力想听见克莱西娅最后的话语，甚至开始恨起了风，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起风了？
江云飒忍不住大声问：“你真的没有什么需要跟克莱恩交代的吗？还有林杰……他还活着！”还没恢复的咽喉经不起这样的撕扯，马上反噬，血随着话一起呛了出来。
“不，没有任何遗憾……”克莱西娅的声音如同呓语一般，江云飒集中全部的力气去听那些话，“你别激动……照顾好自己……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云飒……这是唯一的愿望了，答应我吧。”
“我会的。”江云飒立刻回答，然后，她看见跪坐在对面的身影越来越透明，那些消散的光絮融入空气的速度更快了，很快，克莱西娅的身体只剩一道淡薄的虚影：“至于、兄长……你——”
她看见克莱西娅的嘴唇最后动了一动，可惜没有任何声音传过来，虚影像泡沫一样，直接消失在空气中。克莱西娅·安德森，已经不再存在了。
“你最后、想说什么呢？”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江云飒第一次感觉到陌生的难过、陌生的疼痛。她和克莱西娅只接触了不到半天，最终的分别、却有不亚于挚友离开的撕裂疼痛，和遗憾，所谓倾盖如故。“我没有听清啊。”
远处，一直静坐在骨龙上的克莱恩突然动了一下，那一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消失了，那是至亲的血脉联系。
风好像传递过来什么气息，有那么片刻，他感觉到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不由得追寻着那点感觉抬头看去，然而，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东西断裂的撕扯缓缓在心脏里异动着。
可是，他的心脏早已腐朽。
雪儿，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分道扬镳……我们最终只能走上不同的道路啊。抬起头，上方的视线被秽灵遮挡，只有一片黑沉的阴郁。可是在阴影之后，一定是一片苍蓝的天空，那会是雪儿去的地方吗？
身边的格雷察觉到克莱恩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怎么了？”
“克莱西娅失败了。”
“什么？”
“看来这座小小的城池里，卧虎藏龙啊。”
“不、不是……雪狼她、她怎么会失败？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格雷。失败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可、可她是雪狼啊……”
“以这副面貌出现在这里的我们，应当可以接受任何结果的，格雷，你失态了。”
格雷沉默了，“雪狼失败”这样的事实陈述确实让他失态，但内心深处，让他震惊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口：“克莱恩，你不难过吗？克莱西娅……她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格雷，我们早已死去，死在数百年前。”
“可是，克莱恩，黑瘴森林的这段时光并不是虚幻，我们明明重新获得了一段时光。”
“那是亡灵法术赋予的时光，它们并不属于生前的我们。格雷，克莱西娅·安德森，已经死在数百年前。”
格雷哑然。那一瞬间，他好似想明白了很多东西，然而要详细思去，依然似是而非。可是，他心里知道，克莱恩内心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克莱西娅是克莱恩生命的一半，没有人丢失生命的一半会无动于衷。
但，也只是难过和感慨吧。克莱恩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就不是生前那个雪狼团的团长能做到的。失去了生命的一半，会让克莱恩·安德森受到致命的伤害，却伤不到现在的克莱恩。
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失去的那部分，已经被其他的东西所填补。他们现在是亡灵，是只有灵魂的存在。有什么东西可以修补克莱恩的灵魂？想到这里，格雷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在战斗打响前，他就意识到安德森兄妹之间存在不可弥合的分裂，他原本觉得已经是亡灵的他没有那个心力也没有那个立场去管这件事。如今听到克莱西娅已经彻底消散，难言的悲凉在心头弥散开来。
他和克莱恩是老友，和克莱西娅只能算战友。但如前所言，他并没有失忆。那段血色与金红交织的阳光下的岁月牢牢的烙印在他的记忆中。如今，这段记忆随着故人的消失突然失色了一大块。
他为之难过，更为之恐惧：因为，他发现仍然在身边的故人，也逐渐变得和记忆中完全不同。察觉这一事实，带来的不再是褪色的难过，而是真切的恐惧。
原来，那场分裂，带来的是不可预料的惊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