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瘴森林这边，格雷自从知道克莱西娅的结局、又和克莱恩进行了那样一番对话后，便默默驱龙退了下来，只留克莱恩依然守在最前沿监督情况。他一个灵，骑龙缓缓沿着队伍的边缘走着，却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哪里，想要去哪里。
原本例行巡视的欧回来了。这个老大哥重生之后也秉承着军队里的习惯，哪怕明知这对异化的亡灵军队不同于他生前带领的部下，也依然保持着对队伍的责任心。其他人都顺从地抛下身为人类军队领袖的习惯后，他却一如往常。
见格雷一副沉思的样子迎面走来，欧喊住他：“格雷，你怎么过来了？是克莱恩让你来的吗？前面出了什么问题？”
格雷这才回过神来，看见欧已经在他面前。亡灵的视角，也是既可以看见对方身为亡灵的样子，也可以看见对方生前的模样。而因为某种不必言说却心知肚明的默契，视角里只出现对方生前的样子这个约定倒是所有亡灵都遵守。
格雷看着欧，蓦然发现欧的年纪真的很大了。欧有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这副模样平日里让他看起来非常有长者风范，一种可靠稳重的风险。现在，欧下巴的胡子竟然大半都变得灰白，使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原本衰老这回事，对他们而言是非常陌生的事情。倒不全是因为他们太过熟悉而产生钝感，主要原因是因为，在那样的时代里、那样的情况下，衰老都被人为地自然而然忽略了。
哪怕战友战死掉队，他们也更多只注意到敌我双方的差距，想的也是活下来的人怎么去弥补这样的差距，不要因此再失去性命，失去伙伴。年龄不会成为战场上的借口，相应的、衰老便不为人多注意。
而成为亡灵的他们，更没有可能去关注外在容貌是不是改变了。
在他们所有的印象中，只认为克莱恩依然异常年轻俊美，克莱西娅仍然鲜艳活泛得像野蔷薇，林杰还是那个寡言阴郁但长得英俊的小伙，格雷自己、容貌平平、不难看且表情温和可亲，欧、则永远一副老大哥的威严样子，虽严肃，又可靠可敬。
他们的时光被冻住了。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突然开始注意到伙伴的一把年纪发灰的胡子？突然注意到克莱恩像一泓静水一样的绿色眼睛平静优美却不可测度？突然深刻意识到，那位凶残的雪狼，那个野性难驯、让人头疼却仍然有着年轻漂亮外表的小妹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格雷又一次对自己的立场倍感迷茫。欧看着他、打量他，也在安静地等待他回答。欧永远都这样，不管是人类还是亡灵，甚少看见两种身份的区别之下，让他有什么变化。
格雷突然很想告诉他克莱西娅走了、也很想告诉他克莱恩变了，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这件事还是由克莱恩来告诉欧比较好，他没什么立场去怀疑这对兄妹间的任何变化。
“有些事情……不过，让克莱恩告诉你比较好。”最终，格雷只说了这么一句，“前边没什么问题，有克莱恩在，怎么可能出现什么问题。”
欧打量着他，额头的深刻纹路下是两道粗直却也半白的眉毛，和一双平静的黑色眼睛。过了片刻，欧脸上的胡子动了动，他露出一个微笑：“克莱恩不是神，也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奇迹，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们，你们对他的迷信太过了。”
想了想，欧又说：“原本分属在不同的团队里、汇报的人也不一样，亲近却不过分亲密，你们这种倾向还不明显。怎么现在重活了一次，感觉你们对他的依赖症越来越严重了。”
“这样不好吗？原本我们这群人里，就属克莱恩最靠谱，脑子也最灵活。一个靠谱的动脑筋的角色有多重要，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格雷的话引发了欧神色的恍惚，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而怀念。
格雷说的是欧以前的副团长，叫英绯。一个年幼失怙、自己讨生活成长起来的年轻女孩儿。成长过程中没什么人教导、更没什么依靠，还病怏怏的，不能直接上战场。
但是脑子绝顶聪明，自从她加入“暴风血钻”之后，暴风血钻骑士团在和龙类较量的战场上，胜算和阵亡率都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当时也是非常有名的一个英雄角色。格雷记得，因为脑子都比较好使，她和克莱恩的关系也很不错，有段时间流传过他们是一对的传言，大家听着、传着，一致都觉得挺般配的。
而且，英绯没有死于“黎明圣战”的战场，格雷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幸存下来、有没有后代。黎明圣战只是最出名也是最残酷的一次两族之间的战争，并不是说这一战就定了胜负。
对于格雷他们来说，他们沉眠于那场战斗中。可英绯不是，失去很多伙伴后，她还要迎接更多的战争。她的身体又实在太差了，战场既是给她生气、让她发挥实力的地方，也是消耗她生命力的地方。
格雷当然真心希望英绯能平安活到较为和平的时代，却也知道可能性极小。
“不一样、格雷，英绯不在这里，这我很清楚。”欧提到英绯的时候明显地失神了。那个小女孩英绯，出现在暴风血钻骑士团、并且最终当上副团长的小女孩，在他们战死于黎明圣战的时候，也才长到二十一二的年纪。
她在“暴风血钻”里像所有人的妹妹，也是骑士团除了团长外其他人的领导。欧他们对她感情很复杂，既有对领导者的尊敬又有对亲人一样的真心疼惜。这种复杂的感情，即便现在也能让欧有因为她而失神。
“小英绯那时是我们的头儿，也是我们的智囊。在战场上，我们必须依赖她信服她。”欧说，“但克莱恩不是，现在的克莱恩不是。格雷，我们那时和小英绯没什么身份的区别。我们立场一致，目标一致，相信小英绯，是相信可行的光明的道路。”
“难道我们现在和克莱恩的身份立场不一致吗？”格雷忍不住打断他，“我们都是被召回的亡灵，身份立场依然一致。”
“不一样，格雷、这不一样！”欧说道，面色变得严肃：“很大的不一样，格雷，你要想明白。”
格雷有些烦他们说话时一定要多念叨几次他的名字的习惯，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教导的孩子。偏偏欧和克莱恩都有这个烦人的毛病。可格雷本身是个比较温和的人，虽然会有些反感，却不那么介意。
“我要想明白什么呢，欧？”
“想明白我们现在和克莱恩不一样，甚至他和克莱西娅、克莱西娅和林杰、我和你，都不一样。克莱恩并不一定在领导那条光明道路，你最好也不要如此迷信他。”
“克莱恩……你说——”格雷很有些瞠目结舌，他非常奇怪为什么欧会这么说：“可是，老欧，不久前你才说、这一切都无所谓——”
“是的，确实无所谓。”
“但——”
“那时对我来说无所谓，对你却不一定。你现在心里有事，这事对你影响很大，让你产生怀疑，或者质疑吧。无论是什么，我想肯定跟克莱恩有关。既然如此，这对你就不是无所谓了。”
“……”格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只能沉默下去。旁边是静默列队的骷髅士兵，他们身体里当然也有着被召唤回来的人类灵魂。
但同样的，黑瘴森林并不是什么自由平等的地方，像安德森兄妹、格雷这些亡灵勇士，还可以保有法则之下最大限度的自由意识和记忆，而这些低等的士兵，却是大多数的意识都是被封闭的。
两个相较高等的亡灵勇士，都骑着龙，在那些被限制的骷髅士兵边上相对交谈，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其他有着较为清醒意识的伙计，要么在克莱恩那边，要么被欧派遣去巡视，所以这里只有他们了。
“欧，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由我告诉你……我原本想等你自己去问克莱恩、或者说克莱恩会主动告诉你……”
“什么？”
“克莱西娅，她失败了，她……”
欧的表情变了，那是一种极其震惊的剧变，完全不亚于不久前格雷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情感变化，甚至更剧烈一些。
“你在说什么？”
格雷突然又想到，安德森兄妹是跟着欧一起离开雪乡、加入到屠龙骑士团中的。欧没有子女，他把“暴风血钻”的英绯和其他后辈当孩子一样看待，那么更早就和他建立了联系的安德森兄妹呢？
“克莱西娅，再也不会回来了。”格雷想，他估计再也看不到欧情绪变动更激烈的时刻，欧的眼神过于复杂，格雷甚至觉得完全看不出、觉得陌生至极。这个世界突然就要变得这么陌生吗？格雷想，不仅克莱恩，连欧也是了。
“克莱恩……克莱西娅、是克莱恩告诉你的吗？”
“是。他们兄妹间一直有些奇妙的小联系，所以克莱恩他能立刻知道吧。”想到克莱恩的那番话，格雷只觉得伤感和唏嘘，以及一直萦绕无法散去的恐惧。
“克莱恩有说什么吗？我是说、他、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了一番话，大概就是说克莱西娅失败的结果是可以接受的。”格雷含糊了一些他们之间的争论，他自己的重点仍然是惋惜和难过，至于那微妙的恐惧，他也不知从何而来，所以也没必要告诉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