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所有亡灵勇士、为了重回的尘世时光，”老欧慢慢地重复着，藏在粗硬的眉毛下面的深邃眼睛鹰隼一样盯着克莱恩，“我不明白。”
“如我们大家都了解的那样，我们不再是人类。无论被动与否，我们已经被那个种族所抛弃了，那个我们为之战斗、为之抛洒热血的族群，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归乡。”
“我依然热爱着、且铭记生前的荣光，那些记忆，是永不失色、永恒珍贵的珍藏。但，那已是过去了。如今，我们身为亡灵，受奇迹法则约束，天然与过去的归宿对立。我们不可能回去。但，我们也不必去做黑瘴森林和术士的爪牙，如今，我们只属于自己，我们可以有另一条路。”
“不是人类，不是黑瘴森林的打手，而是独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
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过多，格雷听得微张开嘴，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光靠我们几个吗？”
“目前只有我们自己，但是我总能找到办法，来壮大力量。眼前的这座村庄就是起点，占领它、我们就有了千倍的资源。”
“这就是你的目的？”格雷只觉得这个想法非常的疯狂，他已经懂得克莱恩的意思：彻底脱离黑瘴森林，但也不归向人类，而是，在两者之间，找到自己的立场和归宿。不、不是“找”，用“抢”更合适。而目标，是他们的来处、人类的世界，能用的手段、自然是杀戮。
对曾经的同类举起屠刀……彻底背弃过往的信念和立场，从守护者、变成——
格雷生生地打了一个冷颤，他看向克莱恩的眼睛里不由得带上恐惧，那已是藏都藏不住的恐惧。即便重生后给自己找了个随波逐流的借口，即便生为亡灵对尘世的血肉者有着本能的刻骨憎恨，但即便是他最扭曲、最可怕的噩梦里，他也不敢让自己变成肆意屠杀同类的背叛者。
而克莱恩、他为什么……
“这就是你和小雪的分歧吗？”格雷听到老欧的声音，不再那么低沉而沉稳，却有着古怪的腔调。出于本能，他将目光又投向老欧，而老欧只看了他几眼，就盯着克莱恩：“因为小雪不会同意你这样、丧心病狂的念头，所以、你让她死在前线？”
“我不得不说，你永远那么高估我对雪儿的影响，老欧。”克莱恩声音虽然平淡，但明显压抑着什么，格雷便不得不又看向他，可是入眼的只是一派平静——克莱恩移开了目光，不知在看向虚空中的哪里。
“如果恳求有用，我甚至愿意对雪儿跪下来，叩头求她留下。可是、显然的，雪儿选择了另一条路。”
“这不是你逼她选的吗？从你那疯狂的脑子里诞生了这样疯狂的念头，你就在逼着她走上绝路——”
“不然我们还能怎样呢？继续做夹缝里的老鼠吗？还是像雪儿一样，明明还有对生的执念、对存活于尘世有无限的渴望，却又轻率地把机会随便浪掷？”
“克莱恩、你——你他妈真是个疯子。”老欧骂道，神色看不出愤怒，只有一种复杂的悲哀，以及疲惫。
克莱恩则又看向他们，温和地笑了笑：“这一直是我的本色，你也一直懂得。”
“我当然懂得！见到你们兄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疯子。只是克莱西娅的疯有她自己约束，她有自己的束缚衣。所以她可以尽情展露自己的疯狂，因为她始终知道边界在哪里。可你却不是，你没有边界！克莱恩，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去发疯，我们的位置在哪里？你愿意被别人控制、或者就此再度回归沉寂？别傻了，哪怕因为记忆和立场，你们愿意自我放逐，但、能被‘审判号角’召唤回现实的我们，必然是有着同样的基础——对尘世的眷恋和遗憾。”
“哈哈！”
“你不可能否认。即便本能地渴望重回安宁，但灵魂里却依然保有对尘世的遗憾，否则，不会是我们这群人化为亡灵站在这里。这种法则赋予的本能和灵魂带来的缺憾的分裂，才是你们自我放逐的根源。”
“你这疯子……以前可能还有克莱西娅可以稍微给你边界，如今，你已经没有任何束缚是吗？”
“大概是吧，其中的差别，我也无从验证了。雪儿是绝对的强者，无论面对什么，哪怕是该死的命运，她也可以用自己的疯狂去和它相抗。但、我们毕竟不是。”
克莱恩张握着手指，虽然用亡灵的视线看去，那是人类的手掌。可是谁都明白，它的本质、是五根枯白的骨头。“我在无数黑夜里，凝视自己的手掌，发现自己遗落了太多东西。这种遗憾，我不想再品尝一次，也不可能有机会再让我品尝一次，我必须把握住它。不管用什么手段，你们懂吗！”
一种苍凉的感觉在三位亡灵中间弥漫开来，一时间，竟没有人愿意再说话。良久，老欧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克莱恩，你还隐瞒了一些事情。”
“……”
“玛曲莱斯能告诉你这么多情报吗？你的长篇大论里有些东西到底从哪里来？你说那个女人出现在黑瘴森林的所有物种面前的影子，都不是真实的她，如果这个情报仅是玛曲莱斯告诉你的、你不会这么坚信。克莱恩，你和她直接接触过，并且接触还不浅，否则，你无从判断她是以虚影存在于所有人面前的。”
克莱恩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些现在很重要吗？”
老欧审视地看着他，片刻后却败弃地笑了起来：“不、不重要了。我发誓我要保护你们，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哪里。可惜生前没有做到。现在，我的愿望依然不变。克莱恩，虽然你是疯子——你敢于现在就跟我们和盘托出，说明丽追、晴华和莎罕已经完全被你说服了吧？”
“小雪是绝对不会被你说服的家伙，所以、她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你压根没有跟她提起过，但是却用你们那兄妹之间该死的默契，决定了一切。她不会需要你来告诉她什么，她猜得到、那个总是在奇怪地方过度聪明的小东西——谁能左右她呢？谁也不能，你也不能。”
格雷看着老欧失神一样地喃语着，正有些担心，却见老欧又将目光投向克莱恩，眼中满是怜悯：“所以，半是纵容半是恳求一样，你只能同意她去了回不来的战场，甚至连恳求的立场都没有。你以为她会回头吗？哈，活该，心很痛吧克莱恩，但是，你、活、该！”
克莱恩又避开了他的目光：“所以，你们的选择呢？”
“我说过，我的愿望就是保护你们，我不能再失约第二次了。如果还能见到团长和英绯、如果还能见到她、我不能承受再一次跟她们说：对不起，我又失约了。就这样吧，疯子，如你所愿，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所以，格雷！”
格雷被这一声吓了一激灵，他惶惑地看向老欧，但随即就后悔了。因为他从未见过老欧这副神情：他说话的声调里似乎只有愧疚，眼神却很复杂，充满了沧桑感。他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数十年的时光，因此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明显老态，看起来行将就木。
格雷张了张嘴，为老欧的愧疚、为这短短时间内他难以理解、难以承受的变化而哽塞了咽喉。
半晌后，他才重拾了说话的能力：“我能怎么办呢？我向来都是这样，跟随你们，跟着克莱恩。这群回来的伙伴里，只有我是最软弱的，我最早抛却了立场。让我继续随波逐流吧，我只能跟着你们。”
克莱恩又笑了笑，眼神平静，绿如苍林，却是一片荒芜。那是属于亘古苍凉的孤单雪地里苍林的荒芜，因为太过孤单，连生命都被吞入冰冷的森绿之渊中。那个笑容——格雷突然就能看懂了。
既是自信，却又慨叹，有秋风一扫天下秋的自信，也是秋风的萧瑟叹息。
原来，克莱恩也希望有人能跟他一样吗？完全的目标一致。
可惜，有可能和他目标完全一致、也是他最希望和他目标一致的克莱西娅，却毅然走上相反的道路。
而其他的伙伴，只是基于不同的因素而“随波逐流”罢了。
克莱恩将自己的目标变成大家不得不遵从的大流，一个最优解。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当这个领头鱼。未来面对再大的湍流和旋涡，都不会再有人能像生前一样，和他并驾齐驱、共迎风雨。
会寂寞吗？会吧。但，绝不会因此拖慢他的半点脚步。
如果在以前，格雷想自己会很同情克莱恩，但是现在，他突然就没法觉得同情了。在突然发生了这么多难以理解的变数之后，他已经不懂得克莱恩，也不懂得自己有没有那个心力去同情克莱恩。
克莱恩是觉悟者，比自己强大得多，压根不需要自己来同情，也许甚至会把同情看成耻辱。他一直这么强大，不管是能力还是心灵，到年岁最长的巨龙身上，都未必能找到可以匹敌克莱恩心灵强度的地方。他是人形的怪物，而克莱西娅、只是行为风格比较像怪物的人类。
“那么，你们先准备一下吧。雪儿的事情，我去跟其他人说。”克莱恩说着，走向停在一边的骨龙，利落地翻上骨龙的脊背。老欧和格雷跟随他的动作抬头看去，在那具龙骨头带来的数丈高低的差距下，克莱恩俯视他们，身后是浓到透不进任何光的秽灵云造成的巨大阴影：“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才有机会。”
“只为了活着。”老欧叹息。
过了一会儿，克莱恩才回来，他的身后跟着三具骨龙，是另外三位伙伴。丽追和晴华看起来一脸凝重，眼睛里都压抑着悲伤。而莎罕，她的眼睛是通红的，那不是亡灵形态的灵魂火种的颜色，而是人类的眼睛被鲜血染红后的样子。
但她的神色却是最平静的，简直和克莱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静。可她的眼神实在太怪异，让人想到吞噬一切的红色漩涡，或者疯狂燃烧的灾火。
老欧和格雷也已经重新坐上骨龙，六头巨大的地行龙凑在一起，进一步拉大了彼此间的距离。
“作战计划是什么？”莎罕率先开口，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伙伴，只是执着地盯着一点，“不管你想怎么安排，把那个凶手交给我，这是唯一的要求。”
“当然。”克莱恩看着莎罕，平静地答应。接着，他用目光一一看过其他的伙伴：“强攻，这就是我们的作战计划。东望村——这座城池包含着内外两层最大的光明系法术，这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
“但是，强化后的秽灵可以消耗这种光明系法术——当然，我们不可能天真到认为这座城池只有这两个大型法阵保护，原本身为人类的我们，更应当对人类的狡猾了然于心。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的布置，这对我们很有利。如果他们的布置是我猜测的那样的话，秽灵可以在此基础上把它们转换成像黑瘴森林一样的环境——最适合亡灵的环境。”
“所以，和他们正面对战吧，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摧毁他们，占领我们第一个据点。”
“你有多少把握？”丽追问道，“你的预测没有错，我可以确认。但是，秽灵——”
“秽灵是最不用担心的。我们二次生命的创生者、是个绝无仅有的奇才，她的小造物也是奇迹级别的。而她给予我的授权，足够让这些秽灵完全为我所用。”
“那他们会出来吗？无论怎么看，坚守都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恰巧这也是不用担心的。”克莱恩笑了笑，又展现出以前在战场上用神明一般的视角精准预判战况的那种自信，“他们、会比我们更加迫切地想要决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