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罗浮镇上流传着三件大事。
一是昏君暴毙,新帝登基,铲除奸佞,轻徭薄赋,已有明君威仪;二是北蛮子被声名鹊起的莫小将军端了个干净,扬我大齐浩荡国威
这第三嘛,就是镇头东当垆卖酒的傅小娘子酒舍里,出现了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这也算大事?”有人鼓动唇舌就要驳斥,说书先生不急不缓地啜了口茶:“这怎不是大事?古有圣人云,乡民淳朴,不知圣人而安居乐业,谓之‘道’也……”
好事者怕了说书先生的之乎者也,赶紧满脸谄媚地奉了茶好让说书先生歇歇,说书先生也不客气,他慢条斯理地接过茶,眼皮一掀,开了口——
“你们看,不就在那边呐?”
正是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深秋,草木披上了老旧的黄衣,罗浮镇头东,落叶随着寒风打摆,行人箍紧了身上秋衣,匆匆走过。
雾气氲着醇香悠悠往上飘,化为袅袅青烟消散在碧落中,蔓延在巷道里的酒香却经久不散,黄土砌的酒垆上放着瓦制的酒瓮,一只手握着曲柄,从酒瓮里舀了,稳稳倾在杯碗里,接着由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盛了去,分发给坐着等待的酒客们。
半露天的酒肆里,当垆卖酒的,是个不到桃李的小娘子。她布裙荆钗,除去髻上一只木钗,耳垂空空,腕上连只臂环也找不到。
只是她时常眼里含着笑,温柔含蓄的模样,这神清骨秀的小娘子一笑起来,两颊便生了梨涡,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说起这位傅小娘子的经历,大多数人都要道一声唏嘘,她父亲原本是从三品的武将,却遇上奸佞当道,被上面寻了由头贬谪出去。傅爹从此一蹶不起,挥霍无度,私养外室,对正室女儿动则打骂。正室夫人被逼得上了吊,他又开始嗜酒好赌,几乎把傅家败的一穷二白后,傅爹居然打起了自家女儿的主意。
傅爹为了丰厚聘礼,竟做主把女儿许给了自外地而来、克死两任妻子的盐商做正妻。结果盐商无德,傅小娘子一看抬她的乃是顶娶妾的青布小轿,倒也没慌,她进府下轿,伶牙俐齿斥责盐商无义,让盐商交出婚书来看。
好在傅爹终于幡然醒悟,他告了知县,销了婚约,盐商也讨了个没趣,弃了别院跑了。原本以为傅小娘子从此便有好日子过,哪知傅爹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一清醒,愧疚交加,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也不知该说傅小娘子是天煞孤星好,因着种种缘故,傅小娘子宗亲就剩傅爹这一支,傅爹一死,连嗣子都没处去找,更别提外亲,傅家到头来,竟只余下傅小娘子和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还好知府同情,帮衬了一番,傅小娘子成了罗浮镇上的第一个女户。
虽是孤苦伶仃,傅小娘子面对旁人时,却总是温温柔柔,嘴角噙着笑的,春风化雨一般,让人忍不住称赞一声好气度。
这好气度的姑娘气定神闲,坐在桌前带着惟帽的姑娘们反倒撑不住了,虽说这家酒在庶民中已算不错,但她们一杯又一杯的,可不是为了这家的酒来的。
马蹄踏地,马车又过去了好几辆,嘈杂中,远方忽有一人,直赴酒肆而来。他身后没有跟人,乃是孤身行进,可就是这一人,让酒肆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那人披着藏青大氅,大步流星,漆黑衣袂仿佛带了风,行进起来竟有股狂狷傲骨的魏晋风度。一头青丝被只白玉簪定住,面色些许苍白,像是大病初愈,连唇色也是淡的。
他看上去应是未及弱冠,抿着唇,绷着脸,眉如墨画,一双星眸含着隐隐的傲气,真是风姿郁美,仿若在出游的春日里,纷纷扬扬的杏花花瓣在风中悠悠吹向远方,再一抬头,便看到陌上少年,迎面走来。
一时就连四周的春光,都能抛之脑后了。
大齐虽无魏晋掷果盈车的习俗,但食色性也,遇到美好的事物,偷偷打量一番,也是好的。所以他们所有人,都错过了垆上傅小娘子斜斜的一挑眉。
——又来了。
少年郎寻了张桌,坐下,他背脊挺直,如翠列松,须臾,少年郎侧了脸,寒潭一样的眼睛望向傅小娘子,简短道:“上酒。”
他嗓音倒不是碎玉击盘,而是有些喑哑。他说完便压着咳了声,接着转了首,不再言语。
被温的酒在瓮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傅小娘子、傅明珠微微一笑,那神态说不尽的温柔恬淡:“嗯。”
……倒要看看,他要待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