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信自家娘子与苏郎君相识的芍药只得了傅娘子一句语焉不详的回答,便噘着嘴开始留意起傅家的这位新邻里了。
正如镇上人茶余饭后所说,苏宅确有青衫士子在苏宅前日日流连不去,里面就有好几个得了功名的秀才童生,而且态度恭敬,不似平日那般眼高于顶——
要知道,大齐有功名的儒生连知县都不怕,闹大了堵府衙也是常事,苏小郎君竟能使他们服服帖帖,让其余人目瞪口呆之余,又有些敬畏。
但无论是芍药的叽叽喳喳,还是镇民的打趣,傅明珠一概笑着应了,全然没放在心上。逸闻中的另一位,也是面不改色、日日风雨无阻地来酒肆点上一壶酒,一杯一杯慢慢来饮。
又过了半月,当事人毫无动静,罗浮镇镇民对此也差不多习以为常了。
三姑六婆窜门走巷,酒后磕牙的话题也从“傅小娘子酒肆出现了个俏郎君”转到了“王家夫人今天会打断王老爷几条腿”、“李家又生了个大胖小子”上,不过苏郎君毕竟俊俏的很,闲话几句自然是有的,只是不似当初那么新鲜。
十月的冬日,寒风瑟瑟,阴云遮了日光,大地开始时时笼在铅灰的天光里,即便冬云掀了一角,金乌也吝于给予一星半点的暖意。只是在这种冬日,傅小娘子的酒客便多起来了,冷风里灌碗黄汤,可是能将自己的四肢躯干都暖和起来的。
酒肆下的大树秃了枝桠,灰褐的麻雀立在枝头探头探脑,望着树下桌前的人。藏青大氅换了黑狐裘,苏沉璧已经不咳了,他端坐在椅上,桌前只有他一人——这位据说生来宿慧的八斗才子脾气着实古怪,谁敢坐在他面前,他就敢用刀似的的眼神剜得人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不过苏沉璧今日没喝酒,只是捏着粗陶酒杯微转,他半敛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杯底放下,“当”一声在桌上浅转了圈,右手食指曲起,骨节无意识地轻敲下木桌。傅明珠被这一声细微的“咚”声引开了思绪,她抬起首,朝苏沉璧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下首,见怪不怪地继续做手头上的事。
“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
苏沉璧忽然开了口。一时落针可闻,周遭的酒客纷纷停下杯盏,不明所以。混进来想和苏郎君搭话的儒生们面面相觑,不知苏沉璧是何用意。
“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女声响起,众人一愣,寻声过去,只见布裙荆钗的傅小娘子执着木酒斗,她说完便微瞪了眼,酒斗陡然敲在酒瓮上,发出一声闷响。
傅明珠垂下眼,她看着自己的手。月白的袖口洗得发白,手指早生了茧。这双手已不是当年捧卷不肯释的那双手了,她也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娘子了,何必卖弄学识呢?她想着便看向苏沉璧,结果苏沉璧没看她……她却瞥到苏郎君唇边一掠而过的弧度。
“天若有头,头在何方?”
苏沉璧缓缓望向傅明珠,黑白分明的瞳眸中倒影着她的身影,傅明珠不想回答,可脑中浮现起昔日院落树上,幼童相对争执……
“诗三百曰,‘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头在西方。”话语须臾脱口而出,事已至此,傅明珠干脆敛了笑。苏沉璧缓缓又道:“孔雀为何东南飞?”
这题问的没头没脑,古怪非常,儒生们尚在冥思苦想,傅明珠叹了口气:“西北有高楼。”有儒生道了声巧。
苏沉璧目光闪了闪,又道:“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傅明珠沉吟许久,斟酌道:“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她忽然反应过来,抿了唇不说话——这人叫她当场破题?这题目是他自己拟的,还是……
儒生们的窃窃私语传来,傅明珠听到个“春闱”脸上险些就挂不住了。手里的曲柄握紧了些,傅明珠看向苏沉璧,恰好碰到苏沉璧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傅明珠忽然觉得手有点痒,她瞥下眼,瞅到垆边上搁着个沾了点酒水的竹筒,又把目光移到苏沉璧的脸上去。苏沉璧眉头微抽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盯着斑驳的木桌:
“三年前,萍县出了本诗集,写诗的人称自己诗句不从流俗,讥如今士子诗赋是邯郸学步,不可理喻,此等狂妄学子言语一出,自然是激得萍县学子群起攻之,只是只闻其诗,不见其人,这本诗集过后,写诗的也销声匿迹了……”
指节轻敲了一下桌:“此人是你。”
话语说的铿锵,显然是有备而来,傅明珠没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上来就把她老底给掀了。眼角余光瞅见混进来的青衫喁喁私语,傅明珠将手里的酒斗舀起,半截搁在木碗里。她明白了苏沉璧的用意。
“三年前,我随父母居于萍县。我父开始花天酒地,我母操劳过度病倒,药费没有着落,只得出此下策。”
傅明珠吐出寥寥几句,周围知道傅小娘子遭遇的酒客神色已转为同情,几个儒生讪讪起来,也没再说什么。
苏沉璧抿了唇,他起身,拢了拢系在胸前的玄黑狐裘:“孝心可怜,狂语却不可。我读过你诗集,‘寒花影里月,独照一灯枯’一句还算差强人意。”说到这里,苏沉璧从袖中摸出一本薄册来,加之酒钱放在桌上:“且容我一视。今日,我留我诗集在此,你若真有诗才,批此集理应不在话下。”
说完他也不等傅明珠的反应,苏沉璧陡然转身离去,连杯中的酒也抛之脑后了。
随着苏沉璧的离开,酒客们的议论纷纷声遽然大了许多,傅明珠没理会周围的目光,她将鬓边一缕挽到耳后,接着走到苏沉璧先前所在桌前,收了银钱,又拾起册子。
还真是要斗诗斗到底了……傅明珠翻开小册,她凝神注视着纸上的笔墨,一时半会竟仿若木雕,过了许久才笑了一笑。
有好事者饶舌:“傅小娘子为何发笑?”
傅明珠将诗集合上:“诗句有趣。”
在座的儒生心想苏解元到底写了什么内容让傅小娘子露出这种神情,顿时心里猫抓似的,几个人搔头摸脑,相对无言,想借册一阅又不敢,惹得笑声四起。
酒肆又恢复了热闹,芍药在众人的笑声和说话声中偷偷跑到了傅明珠身边。双丫髻的小丫头木盘子抵在胸口,眼珠骨碌碌乱转。仿佛觉得没人理会这边了,她悄悄道:“娘子,原来之前夫人病重的银钱是你这么寻来的啊?我刚听那群酸儒叽叽喳喳,说你是女子不务正业,诗文尚可,却也太过狂妄,苏……苏什么为芸芸学子除害什么什么的……”
这小丫头气起来竟连郎君都懒得叫一声了,傅明珠笑容深了些:“无妨。我当垆卖酒时,不也有人说我是倚门之娼,江湖之盗吗?”
她孤女一个,父死后改立女户,抛头露面来沽酒,饶舌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若是一一追究,岂不是要把自己活生生气死?
芍药噘嘴,见自家娘子如此心宽,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片刻,她又想起些东西来,好奇道:“娘子,既然能赚润笔……你如今为何不写诗文了?”
傅明珠愣了须臾。她忽然笑了起来:“酸儒习气吧。昔日诗作再拿到面前,我是一眼也不想看的。”没与芍药多解释,傅明珠又道:“等傍晚收了东西,你替我去苏宅一趟,把这些天苏郎君的酒钱还给他。”
芍药呆呆的应了。半晌,她忽然转过弯来,追问:“娘子,你为什么……苏郎君今天这样又是为什么啊?”
傅明珠道:“送副好名声。只不过倘若我答不上他的考题,也是没什么用的。”见又有人入座点酒,傅明珠舀了勺酒,盛在酒器里,淡淡:“投我木瓜,报之琼琚。往后他来喝酒,都不必收他酒钱。”
芍药迟疑地点了头,云里雾里地走了,傅明珠垂眸望着酒汤沉吟不语。直到再有客来,傅明珠才继续仰面微笑,招呼来客。
等到一日又忙碌完,暮色四合,芍药得了傅明珠的吩咐,去了苏宅还银钱。苏宅的年轻管家开了门,耐心听芍药说明了来意,慎重请示了苏家郎君。
结果苏家郎君收下了,又托芍药将块竹木片送到等在门外的傅明珠手上。
然后芍药就生生看到自家娘子低头盯着手心里的竹片许久,笑了笑,接着把竹木片干净利落地掰断了。
芍药:“……”
忽起的冬风吹得秃了枝桠的树木“哗哗”响,黢黑的乌鸦停在树上,三三两两地睥睨地上的人群。芍药在寒冷中哆嗦,心想自己贴身的衫子已经穿得够多的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冷呢?
鼓起勇气,芍药战战兢兢地向傅明珠唤道:“娘子……”
傅明珠端着平日的笑容未改,她将手里的断瓦残垣随意一丢,转身开了门,踏了进去。
“没别的。拐着弯骂我呢。”
芍药最后听到的,就是她玉面罗刹的娘子平平淡淡的一句怒言。
“欸?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