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珠实在是抵不过芍药的软磨硬泡,只得一五一十把邻里打的哑谜给招了。
“他托你给我的是个串成册的竹简。草木之种有三,竹属木本,竹在上,本在下,你说是个什么字?”傅明珠有些咬牙。
芍药恍然大悟:敢情这苏郎君这是拐着弯骂她家娘子笨呢!
小芍药义愤填膺挽了袖子就要上门,被傅明珠哭笑不得地拉住了。傅明珠转念沉思,而后对摩拳擦掌的芍药道:“不必动手。芍药,你帮我带句话给那家主人。”
得令的芍药也忘了追问自家娘子和苏郎君云山雾罩里的关系,斗志激昂地扣响了苏宅的大门。
等到芍药完成任务凯旋而归,管家先生也带了苏家芳邻的话到了苏家小主人面前。初冬转凉,庭院边上的树木萧萧下,和对面的秃树相映成趣。彼时苏沉璧坐在廊下,怀里揣着个铜制的镂空捧炉,捧了杯茶在饮。
见管家来了,他翻了个白眼,将手炉转了个方向:“腐儒不见。”
管家面无表情,事实上他也从没露出过什么不一样的神色过:“是傅家娘子托人带了话。”
苏沉璧终于抬了眼:“带了什么话?”他嘴角往下一撇:“若如与往昔一般,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管家:“风月无边,一日三省。”
啜了口茶的苏沉璧“噗”一声全给喷出来了。
管家躲得快,衣袂没沾上半滴茶水。苏沉璧呛得连咳了数声,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身上水渍擦了,像是瞄到了管家的迷惑,苏沉璧没好气地把擦拭衣裳的手巾丢到一边:“人日三,是个春字,风月去框就是虫二——”一个蠢字。
“她居然还叫我一日三省!岂有此理!”
眉头拧死的苏沉璧端起茶杯,几根茶梗飘在见底的水面上。绘着墨竹的茶杯“咚”的落到木板上,苏沉璧忽然转了首,看向院落左侧与邻里枝桠交错起来的桂树。
他凝神看了许久。
半晌,鼻间溢出一声微哼。
互递字谜的两人间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卖酒的卖酒,饮酒的饮酒,除去那日留下诗集,依旧形同陌路。
只是苏沉璧依旧在喝完酒后会放下银钱,和他说过了不收酒钱的芍药满脸纳闷请示傅明珠,傅明珠脸上淡淡,手里不停,说了句半月一结送过去。愣头愣脑的芍药望着自家娘子好一会,觉得娘子与苏家主人的关系越发的扑朔迷离了。
事实上,傅明珠也懒得理会太多。自从她接了苏沉璧的册子后,有儒生鬼鬼祟祟向她讨教诗文的,也有儒生一本正经说既然得了苏解元的笔墨就该废寝忘食研习还当垆卖什么酒的,甚至还有捧着她为母筹药也算得上是年少轻狂所著的《秋水集》来求题字的,个个都闹得她哭笑不得。
她每每白日沽酒,夜里则点了灯,提笔蘸墨作批。再次提起笔研读诗文,像是很久前的事了,更别提,为十余年前树上引经据典吵闹不休的故人批注。
直到傅明珠把做好披的诗集还给苏沉璧,仿佛不会再起涟漪的水面上才又起了波澜。
说来也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嘉话……翻阅了批文的苏沉璧苏郎君,和大隐隐于市的傅小娘子,吵起来了。
这奇异的走向让罗浮镇上的人眼珠子跌了一地,原本以为是高山流水,再不济也是轻声细语的引经据典,哪知道一开口,竟有些舌战群儒的架势了。
两人一谈起诗批,三岁小儿都能从中嗅到股剑拔弩张,傅小娘子先前还笑着忍耐一二,说到后面,连笑也不笑了,整张脸冷得如同挂了霜雪,一刮就能刮下二两来。
“你此处批文真是谬以千里!”
“你此句写松,俗不可耐!”
“分明垂髫稚子都知晓的道理,你如今生在襁褓?”
“此处用‘绿’真是焚琴烹鹤,大煞风景,你却对此洋洋自得,真叫人捧腹!”
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吵到最后,苏沉璧拂袖而去,傅明珠冷着脸半天不说话,叫讨酒的酒客心惊胆战。
这一吵就是三天,虽是有见相同之处,都觉不妥时也磋商拟定,可这些无异于杯水车薪。每日苏沉璧呆了一刻钟就走,傅小娘子虽是恢复了往日神色,但依旧是除去酒客点酒,谁也不理。
傅明珠懒得笑的时候,总漠然心想,她苦心孤诣十三个月造出来的傅小娘子,就快被个夸夸其谈的病秧子给毁的一干二净了。
没法咽下这口气的傅明珠望着院子里的秃树,这边的树与那边的树只隔了条窄缝,一跃能过的距离。
“芍药。”傅明珠侧了脸,微笑:“家中的红枣还有剩吗?”
……芍药忽然觉得温温柔柔笑着的娘子,比不笑的娘子,还让她心里发虚……
到了第七日,酒肆已经装不下来凑热闹的人了。芍药忙的手舞足蹈,傅明珠也一边上酒一边拧着眉和和苏沉璧吵得不可开交。
枝梢上的褐尾麻雀站成一排,底下的儒生争论不休,酒客差点就没买定离手赌谁输赢了。追随苏小郎君而来的女客原本还对傅小娘子心存不满,结果两人吵到典故生僻的没边,竟然就只剩下晕头转向的份。
这日却是一刻钟不到,苏沉璧“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有儒生茫然若失,有酒客不明所以,直到有人蹦出一句“定是讲完了”,才恍然大悟。
这厢惋惜着这时日也太少、日后不能看两人舌战了,那厢傅明珠吐了口气,再说下去她也不知是什么结局了……
还是得备点大枣。
悠悠思忖着的傅小娘子坐在廊下听风音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瞥到了个黑影,趁着檐铃晃动的间隙,翻过了隔壁的墙头。
夕阳已然落下,弯弯残月上枝头,傅明珠几乎要抚掌大笑了:这年头,孤女点子扎手贼不上门,反倒欺负起个被流放到外地养病的落魄公子哥了——哪要他成天在外晃晃悠悠大放厥词,家中又没个护院呢。
想是这样想,可当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立在墙头了。对着底下借着烛光做针黹的芍药比了个噤声手势,傅明珠一跃跃过了两墙之间的缝隙,凝神瞅见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屋内灯火投下阴影里穿梭。
这探头探脑的小毛.贼和来欺负孤女的地痞不一样,为的大约是财。只不过,还没等院里人歇下便莽莽撞撞进来的,不知是来踩点,还是压根没把娇贵的小郎君放在眼里。
傅明珠想着又叹了口气,冬日站在高处,往衣领里倒灌的风几乎要把人冻得全麻了,还好她上来就拾了几枚碎石上来。
击瓦,哐当,似乎有人出来了,收工。傅明珠心情愉快地拍了手,下去了——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傅小娘子事了拂衣去,惊慌失措的蟊贼被主人与管家一举擒拿,芝兰玉树的苏小郎君黑着张俊脸盯着被捆成粽子的贼,一甩袖,鼻间溢出声冷哼。
管家:“方才有人击瓦示警。”
苏沉璧:“……多管闲事!”
把贼送了衙门,这事就完了,苏沉璧却不知怎地心里存了摊线,忍气吞声捋了捋,干脆搅成一团乱麻了。他心浮气躁,面上也是不耐的,于是对着滔滔不绝说《秋水集》主人哗众取宠不修妇德的蠢儒,忍无可忍的苏沉璧直接飞了本集子上去,把人砸的晕头转向——
“她勉强还称得上一句扫眉才子,你呢!她都不屑扫你!自己不会看?”
若不是被管家拉着,苏沉璧就差没踹人一脚了。等来客在风雨欲来里哆哆嗦嗦看完后一脸羞愧,抱胸点点的苏沉璧直接把人轰出了府邸。
管家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瞅着苏郎君与个坏脾气的三岁小儿也没什么差别。这坏脾气的小儿在庭院转悠一圈终于呆不住了,他推开门,瞥了眼左侧的院落,脚步踏出,又想收回来。可收回的瞬间,最终还是踏出去了。
从镇东渡到镇西,从镇西渡到镇东,苏沉璧兜了个圈子,不知怎地又绕到了酒肆前。方才还在喝酒吃食的酒客们齐刷刷看向苏沉璧,有人窃窃私语说着些什么,苏沉璧不理不睬,径自环视一圈。
不在。
捧着木盘的小丫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凑上来,说自家娘子上府城去了,问苏家郎君有何事,杵在原地被寒风吹得唇色更淡了的苏沉璧像是想说什么,张了口又闭了回去。
内袖的布料被拧的发皱,半晌,他道:“傅……傅娘子。”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苏沉璧顿了顿:“你与她说一声。”话语到了喉间,阴差阳错换成句傲慢的讥诮:“她说我‘浮’字用的不正,我是过来向《秋水集》主人请教一二的!”
芍药懵懵懂懂把这话记了个囫囵吞枣,苏沉璧抿了唇,青着脸走了。
……他实在不想对自己说什么。
从府城打了个转,傍晚就回来了的傅明珠刚好赶上酒肆收摊。长空之上映出如山峦般或深或浅的云彩,夕阳无力地往下落着,橙黄的光晕被幽蓝追赶着,眼见就要给吞没了,忙活了会,傅明珠和芍药一同乘着夕阳,打道回府。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小巷已笼上层夜前的铅灰,等到快要走到余晖的尽头,忽然有个拨开杏枝得见的陌上少年,立在前头。
黛色幽暗,落在玄黑的莲蓬衣上更加深沉,傅明珠停下脚步一会,有些纳闷——芍药一路上已经把事说给她听了……眼下他是还想来咬文嚼字么?
念头一晃而过,傅明珠干脆转了身,懒得理他,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傅明珠!”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恍恍惚惚穿越了十年的岁月,又递到了她面前。树上的小儿绷着张老气横秋的死人脸向她横眉怒目,傅明珠也一时忘了,是变了还是没变。
她侧过身。
过往纷纷扬扬沉淀为一汪碧潭,陡然凝住了。
傅明珠闭了会眼,又张开。她说:“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