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识

那天打道回府,芍药瞅着傅明珠像是心情很好。
“是么?未曾。怕是你看错了。”
傅明珠打趣起自己来,总会笑眯眯地说自己天生笑脸迎人,可芍药觉得今日的自家娘子,纵然是不笑的,也比笑着自在。
原因么,许只是苏郎君说了声谢。
芍药不知道为何苏郎君会那么郑重其事地道谢——凝重的不得了,像是道谢的不只是娘子出声示警,而娘子只是淡淡一句“你已还了恩情,不必再说”,两人便没再交谈什么,回了各自的府邸。
但奇妙的很……芍药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娘子不肯告诉她她与苏郎君的渊源,可她也可以猜嘛,她是九年前被夫人捡回来的,那苏郎君定是在九年前与娘子相识的——九年前,娘子在京城欸!
这厢芍药在苦思冥想自家娘子的二三事,那厢苏沉璧一深一浅地回了宅院,似乎踩在云上。接近仲冬,下弦月朦朦胧胧的,苏沉璧干脆盘坐在廊下,双手伸进袖里,小老儿似的望着夜空。
他乡遇故知,他却不知是不是。苏沉璧问自己,她也许不过看在年少相识的情分才帮了他一把?人生本如转蓬浮萍,即便再相逢,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又有几人能做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呢?
只不过……“我的命就值百两银子?”苏沉璧嘟囔的大声了些。正如傅明珠知道他做什么,苏沉璧对傅明珠的举措也是洞若观火,只是傅明珠回他一句还是让他有些不忿——
——这也叫还清了?
神出鬼没的管家幽幽声在苏沉璧背后响起:“……郎君,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若是再出个百两,咱们大概要拿根绳子自挂东南枝了。哦,或许连麻绳也买不起,不过院里有口井……”
苏沉璧:“……闭嘴,再说揍你!”
收到一个满是威胁的瞪视,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地手抹一拉,当了个面无表情的锯嘴葫芦。他心想你打得过才怪呢,估计连傅娘子都打不过。
苏郎君没听到旁边人暗戳戳的腹诽,听到大概也只是个白眼上去。凉风吹来,他打了个颤,又将手往袖里探了探。假山在阴影里矗立,之前慌不择路的小贼就是在山石边被逮了个正着的——他身为男子,尚有蟊贼来犯。那,绝户孤女呢?
傅明珠慢悠悠地在昏黄油灯下做着针黹,做两针便翻两页面前的书,一心二用的厉害。她漫不经心地想,苏伯伯虽说是分了户,与本家还是有几分交情在,之后苏伯伯去了,晋国公府上估计是哭天抢地把孙子接过去……算计。
院落是精致,衣裳也宽容大量地让他带了去,只是带来的护院阳奉阴违,各种克扣,反正病着的人能理个什么事呢?养病养的没个护院,没个仆役,连浆洗都是雇了婆子,是养病,还不如说是流放到这等着他死……
甭管两人如何想,该过的日子还是不会少一天,傅明珠做批的诗集抄本不知怎地逐渐在士子中流传开来——能被刻薄苛刻的苏解元看上眼,那便是真心实意的厉害了。苏沉璧年纪虽轻,在京城却是名声赫赫,他不仅是大齐最年轻的案首,也是大齐最年轻的解元。
说他倚马可待,七步成诗,还真不是吹,往日公子宴上有人为难他,要他效仿曹子建七步成诗,结果苏沉璧未出五步,已经吟出八大张纸骂的出馊主意的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此事至今还在京中士子间津津乐道——能入他青眼的,少之又少,但他能看得上的,都是极好的。
于是傅明珠遇上借着一杯酒就来请教的学子已不是什么常事了,若是儒生态度不错,闲暇之余,傅明珠还是蛮愿意与书生们谈几句学问。
她往日虽有夫子教导,也是在后宅深院,与一群同砚相互切磋是想也不敢想的。除去幼年与……她年岁越长,越是知道,她身为女子,枷锁有多重。
虽有对傅明珠颇有微词的老顽固,傅明珠的文名却是越传越开,等到富庶人家请她入府任西席,傅明珠才有些吃惊起来。慎重婉拒了这家的请求,那一家又上门来,还是她说要照顾酒肆等到开春再谈,人才散了。
不过焦头烂额还没完,这仲冬的时日叶落草枯,荆钗布裙的傅明珠面对上门的媒人端坐微笑着,大概心里涌起的感觉叫作哭笑不得。
牵线搭桥的冰人嘴皮子利索,说的天花乱坠,傅明珠趁她不注意瞅了眼屋顶,疑心瓦片都能给她说下来。
芍药给媒人添了杯水,然后站在一边不动了。她早瞅出自家娘子心思已经飞上天际了,媒人就算把镇东的王二郎说出花了,娘子也是没兴趣的。
滔滔不绝的媒人终有词穷的时候,等口干舌燥的媒人喝完水,傅明珠温温柔柔地又满上一杯水——她父亲也算是将门出身,母亲则是博学多才的罪官之女,她真要做起姿态来,也是无可挑剔的。暗中打量的媒人心想,虽是个天煞孤星,也算配得上来提亲的人家,这笔买卖,定是要做成了。
可惜媒人的欢欣鼓舞只是片刻,因为这位温温柔柔的小娘子站了起来:“承蒙厚爱。不说我尚在孝期,便是王家郎君能等我出孝,我这边还是有些难办。往日,亦有媒人上门,我说过一句话。今日,这话还是同往昔一般。”
这话一出,鸡飞蛋打,媒人急了,傅明珠却微笑着听媒人巧舌如簧,一言不发。这小娘子简直冥顽不灵,媒人暗啐声晦气,只得离开了。
掩上门扉,傅明珠倒是神态自若,边上的芍药扭扭捏捏,还是按捺不住了:“娘子,以前有人上门提亲,你说,你只嫁‘许你和离者’,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郎君呀……”
傅明珠想,那是父亲刚走不久,她负债累累之时吧?镇上有户富庶人家求娶,还愿替她还清欠债,等她出孝。她仔细思量许久,心想嫁了也不错,至少吃喝不愁,也不必提心吊胆。
可她还记得她娘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那样说。不过是无人收敛,草席一卷入河去,这算得上什么?
傅明珠微笑未改,任凭芍药怎么问,她也不答话了。
这轻狂的态度果然让所有想要提亲的人都止步不前。这小娘子为母筹钱,做的《秋水集》偏激傲慢,哪知道她原本就是这狂狷无度的性子呢?还说什么先许和离,简直痴心妄想也不为过。
可惜这等旁枝末节对傅明珠来说无关紧要,对几乎是闭门造车的苏沉璧来说就更是不知所云了。
苏沉璧在傅家酒肆。
苏沉璧年少有不足之症,药罐子里泡大的,后来寻得名医,病已痊愈,身体还是较为孱弱,所以他在十多年里养成了习惯,即便没日没夜,也要抽出半个时辰走动松骨。来了罗浮镇,他日常就是绕着镇走个半圈,不过这半圈总会经过傅家酒肆,于是他和傅小娘子一旦吵起来,依旧一发不可收拾。
他俩争执的话题也从上一本诗作批语到了儒生请教的问题上。这两人,一个伶牙俐齿,一个尖酸刻薄,一开口简直让人不由自主后退三步,免得殃及池鱼——还真有不信邪的想掺和进来表达一下自己的见解,结果惨绝人寰,该生受到了心灵上的歼灭,一路哭回家就要吊绳子自尽,还好被劝下来了。
不过苏沉璧嘴巴刻薄起来,就算是傅明珠也抵不住。这日又是苏沉璧胜了一筹,这恃才放达的京城名士大笑而去,留下傅小娘子咬碎银牙。芍药原见自家娘子又恢复了如沐春风的笑容,自觉是娘子不气了,结果回家饭后磕牙,芍药说起备年货买了些干果,还买了些红枣之时,娘子,笑了。
“好极了。”傅明珠抚掌,笑得像个得了冰糖葫芦的垂髫小儿,芍药呆呆地看着自家娘子进了屋,捧了枣,剥了肉塞她嘴里。鼓着腮像个小松鼠的芍药见自家娘子攥着枣核,足尖一点便上了院里的秃树。
然后,她家坐在树上小腿耷拉的娘子,微笑着,一枚一枚朝着芳邻的桂树扔枣核。
芍药:“……”
娘子……真的,没事吧……?
练字的苏沉璧是被管家给叫出来的,他看着树下一地的明显是吃剩的枣核,罕见的,沉默了。
半晌,他才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来:“幼稚!”
结果傅明珠第二日就看到自家院子里零零散散躺着数枚花生壳。原本还在为自己怒令智昏小孩似的的行为忏悔,这一看,什么反省也没了。
这人幼稚的和小时一样,真是没有变过。
说起来你不信,确实是枣核动的手,傅明珠沐着残破不堪的夕阳,十分不闺秀地坐在树上磕瓜子,眺望隔壁院落。
院落比一般人家要大,碧瓦朱檐,蒙着黄昏却有些灰蒙蒙的,看上去精致的暮气沉沉。景色映入傅明珠眼中,她看了会,没有说话。
风吹起她的发梢,荆钗稳稳当当地别在她脑后,空旷的大院子比起破旧的小院来说,大概要更冷些。瓜子壳轻飘飘的丢起来费劲,傅明珠也懒得干坏事了,她转首与探头探脑的芍药说了句话,拍了拍手刚想下去,旁边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就将她吓了一跳。
“傅明珠!”
一眼望过去,窄袖黑衣的苏郎君跑了出来,站在树下怒不可遏地瞪着傅明珠。他似乎刚洗濯完青丝,滴滴答答的水珠沿着素青边滚下去,披着的藏蓝袍子也歪了。
傅明珠没想到苏沉璧宁可衣衫不整也要把自己抓个正着,四目相对,她呆了一下,身体先于思绪,一个手起刀落,手里的瓜子长了眼睛,“啪叽”一下弹到了毫无防备的苏沉璧额头上,居然还留了七分力。
这坏事干的不地道,傅小娘子赶紧旋身下树,逃之夭夭。
苏沉璧站在树下,瓜子弹他脑门倒是不疼。昔日他和邻里互看不顺眼时,总会抄把糖豆就上树乱打一气。……快要忘却的事,距今已有九载。
忽然有什么冰冷的妄测消失了。
苏沉璧心想,明日,得去买副梯子来。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