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翠绿,肉馅鲜滑,白雾勾着暝色悠悠往上浮。
苏沉璧默不作声地吃着馄饨,简直近乎狼吞虎咽了。
傅明珠还没吃完第一碗,苏才子已绷着脸在要第二碗,傅明珠看着苏沉璧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实在想笑,然而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她还是慢条斯理地挟筷咽下。
馄饨摊的大爷耳朵有些背,苏沉璧叫了好些声他也没听见,还是与其相识的傅明珠喊了声,摊主才反应过来。说来大概会惊掉镇上文圈人的眼珠子……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苏解元并未生气,甚至对端碗来的摊主客客气气道了声谢。
傅明珠倒是没露出惊讶神色,她捧着碗,慢慢啜着汤。汤汁浓郁,唇齿留香,淌入腹中,一下就连四肢躯干也温暖了起来。
苏沉璧原本淡的近乎一条线的唇也恢复了一星半点的血色,看上去像是濒死之人又多喘了口气似的,等到傅明珠将碗中吃食悉数吞入肚中,苏沉璧早已风卷云残掉第三碗了。
傅明珠将双手放在膝上,看着夜色出神,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苏沉璧在碗里扒拉了两下,实在是什么也没了,低垂着眼的少年忽然吐出句没头没脑的话:“穿的那么少,出来的是人,回去的是条冰棍。”
这夹枪带棒的挤兑似曾相识,傅明珠却忽然间心平气和了。她只是答道:“也没什么,左右手足都是热的。”
手往前伸出,似乎想探探对面人手的温度,又像是惊醒般收回。……这忘到阴曹地府的恶习一不留神,便蠢蠢欲动着要从地底发芽了。
傅明珠没留意到苏沉璧微不可及的举措,投地的灯光泛着微黄,她道:“你倒是比往日不爱哭了。”
若是别人口中吐出来的,大概就仅是句嘲笑。苏沉璧静默了一下:“你倒是比往日爱笑了。”
傅明珠吸了口气:“不一样。”
苏沉璧:“一样的。”
……或许确实是一样的。
傅明珠淡淡“嗯”了声,她直切正题:“一病不起是为何?”
苏沉璧说出了个意料之内意料之外的答案:“毒。”
傅明珠一点讶色也没有:“晋国公府?”苏沉璧颔首。
傅明珠想了想:“让我猜猜……昔日党派纷争如今清算,奢华度日府里是中空了?”
苏沉璧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苏夫人乃是簪缨世族雍州王氏的女儿,出嫁时说十里红妆也不为过,虽然苏夫人去的早……现下多半扣在国公府了。苏沉璧虽是男儿,从小到大又都是个病秧子。想到这,傅明珠道:“外祖呢?”
苏沉璧轻描淡写:“与我父政见不合,早断了。”
傅明珠心想这倒霉竹马真是说六亲断绝也不为过,刚转到这个念头上,就听苏沉璧自嘲一句:“你倒看得清楚。”
没了娘,又没了爹,就他那和小时一样只有嘴硬的性子,随便有人一亲近,大概就晕了头了……傅明珠没笑,只是静静看着苏沉璧:“你那时乱的很,不见全貌也是正常。”
他的青梅罕见地在安慰人。苏沉璧半敛了眸,慢慢道:“当时,你也是?”
傅明珠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才答道:“嗯。阿娘去后,我也乱的很。”
冬夜的灯光,似乎一时也沉寂了。
傅明珠掐指:“这个月就能出孝了吧。春闱?”
苏沉璧“嗯”了声:“是我的都要拿回来。”
傅明珠:“也是应当。”
苏沉璧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嗤笑:“说真的,你我还真是六亲尽断了,只差来个高僧度化两下。”
傅明珠慎重:“六根不净,只怕是竖着来横着出去罢?况且。”眼神挪到苏沉璧头上:“我不太能想象苏大师顶着颗光头的样子。”又移开:“我自个对光头也敬谢不敏。”
那画面实在太美不忍看,苏沉璧露出点笑:“你自己又看不到。”
“可我看的到你的,苏大师。”
“都是出家人了,还计较美丑做甚。”
“食色性也,出家也改不了啊。”
“你没慧根,投庙无门。”
“你倒是投庙有门,多半能把主持气的心疾发作。”
两人相互攻击不休,也没想这事根本是八字都没一撇——等他们意识到了,真是要老脸一红,于是各自咳了声就此闭嘴了。
傅明珠决定换个话题再战:“不过京城的贵公子能吃路边摊了……倒是叫我诧异。”
苏沉璧眉梢一挑:“又小看我?”
傅明珠含笑:“岂敢。”
苏沉璧白眼:“你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傅明珠只是笑。
星光从铅云中溢出,融在昏黄的油灯里,苏沉璧望着不远处的树影,再度开口,话已是与先前不相干了:“你往后,什么打算?”
傅明珠没有多想:“经商似乎也很有意思。虽有些难……往后经营家酒楼。不过若是能随商队漂洋过海,看看另一边,此生也就不枉了。”
苏沉璧看了傅明珠一眼:“你心志倒大。”说着他也笑了,眼睛里浮现起一点向往的神采来。
他们昔日的父辈,曾抱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说起过海外的故事。
原来即便被岁月碾压了,他们还是没忘。
苏沉璧:“你若是男子,不说头甲,二甲是不难的。”
傅明珠:“我却是个女子。只能当垆卖酒了。”她的话淡淡的,像是没什么波折,可也不笑了。
傅明珠之后是什么经历,苏沉璧没问,也略知一二。青梅经纶满腹,却因身为女子,要被父亲卖去换聘礼。又因为女子,要被称作倚门之娼。苏沉璧眸光暗了些:“……女子处世,实为不易。”
傅明珠心里忽然不知涌出了什么。她是世家的儿女,即便破落了,说自己想要做五蠹中的商人,也是会遭人不耻的,那人却什么神色也没有,还说女子不易。……这傻子啊,怪不得被流落异乡,狼狈不已。
稳了稳神容,傅明珠岔开话题:“你说我二甲,还是太看得起我了,我研读诗书日益生疏,学问是不及你的。不过考个进士倒是不难。”
傅娘子的话有些隐隐的傲气,苏沉璧望着她陡然明亮的眼睛,慢吞吞道:“你也知道你学问不如我。”
傅明珠:“……”
她迫于生计,疏于经文,自然是比不得苏沉璧,可被苏沉璧这样一说,傅明珠磨了磨牙,忽然想像幼时一样掐某人的脸。
可磨牙归磨牙,事实依旧是事实,她干脆一点头:“我是不如你。”
苏沉璧挑眉:“你也有服输的时候?”
傅明珠瞪他一眼,又觉得自己太孩子气,瞥了眸懒得看苏沉璧。苏沉璧没在意傅明珠的小动作,只是道:“上面那位有平反的意思。你外祖家——”
傅娘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走上朝廷的,亦代代纯臣,可惜遇上了几任昏君。傅明珠静默了一会:“野惯了,再让我回去当闺阁贵女,也太难了。”
眼中浮现起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名门贵女傅娘子……苏沉璧打了个寒颤:“你若变成那样,你我还是不曾相识的好。”
傅明珠想了想那场景,自己差点也绷不住,她若无其事道:“你若成了斗鸡走狗的五陵儿,我也是懒得认你的。你明年春闱,奔着头甲去的吧?”
这下轮到苏沉璧傲然了:“状元。”
傅明珠托着腮,细细打量着苏沉璧,直到把苏沉璧看的浑身不自在,她才悠悠道:“欸~这位郎君真是好相貌啊,我看,是要点个探花郎~~”
这拉长了音调的戏谑没把好相貌的郎君气得倒仰,苏沉璧翻来覆去就是一句囫囵:“你才探花郎!”
傅明珠终于忍不住笑倒在桌上,连耳背的大爷都受了惊看过来了。伏案笑了好一阵,傅明珠才直起腰来,一本正经道:“这位状元郎不要生气,小女只是妄言几句,您大人不计女子过,就别计较那么多啦。”
苏沉璧只是哼哼,并不答话。傅明珠低眉顺目地偷瞄了这岩岩如松的少年郎几眼,见他还在哼哼,她干脆起了身,眺望了眼夜空:“夜深了,是时候回去了。”
原想着苏沉璧肯定来一句针锋相对的呛声……哪知苏郎君坐在原地,没有动。
夜风吹得傅明珠的青丝乱飘,她漫不经心地将一缕别在耳后,耳畔忽然传来苏沉璧哑着嗓音的话语:“……往苏府递条子的是你。”
没一个大夫查出他是中了毒,他在荒芜的别院病得迷迷糊糊,心想或许是要和爹娘一家团聚了,哪知千钧一发,一张如何联系前太医令方式的条子被递往宅上——何御医医术高明,只是行踪飘渺。
后来他没死成,又活了。
字是特意换了只手写的,送条子的小童也说没看到吩咐之人的相貌,甚至连是男是女也没弄明白。伪装倒做了全套,可他知道是谁。
苏沉璧抬了眸,黑白分明的瞳子倒映着傅明珠的身影:“为什么要救我?”
明明已是九年后了。明明连他变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傅明珠半敛着眉目,静默了会:“你两袖清风,那时何必费那么多力气查这种事。”
苏沉璧:“我没查。”
傅明珠:“?”
她诧异望向苏沉璧,就听苏沉璧一字一句铿锵:“我知道是你。如果会有个人愿意救我的话。定是你。即便你我已不再是你我……我从未怀疑过。”
傅明珠站在原地。她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吃过馄饨热了片刻的脸被风吹得又凉下来了,可如今又不冷了。
耳边传来苏沉璧一句淡声:“夜深了,回吧。”
傅明珠吸了口气。是真的要回了。
走了几步,终于明白些什么,傅明珠陡然看向苏沉璧,挑了眉梢:“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救你。”她闭了闭眼,浅笑:“大概是因为,相对的庭院,也有两棵树。”
……苏沉璧被那一笑晃花了眼。
他心想,他大概是鬼迷心窍了。
——所以才会觉得,傅明珠那一笑,居然有些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