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觉得她家娘子很古怪……确实很古怪。
她是从头到尾都没搞清娘子和苏郎君的关系是怎样——明明前脚还在鸡飞狗跳，怎么后脚怎就私定鸳盟了？更别提苏郎君走的时候娘子根本没送，一副风轻云淡的老神在在。
这小娘子春日挖出个新酒方子造了新酒，又应了镇东王家做西席的聘请，加上府城酒楼，一天到晚像个陀螺，还没等人抽呢，就转了个死去活来了。
有别于芍药的忧心忡忡，傅明珠倒是一如既往气定神闲，等到苏沉璧探花及第的消息传来，这安之若素的小娘子愣了一下，接着弯腰，拍桌大笑，差点没把屋顶给震下来。
脸垮的像张饼的芍药完全跟不上自家奇葩娘子的思路，小丫头直跺脚：“娘子，你还笑！”
傅明珠把眼泪一抹，眼里朦胧：“啊？冤有头债有主，一语成谶与我无关，我可不会厌胜啊。”
芍药：“……”她家娘子疯了。
于是小丫头痛心疾首企图唤回自家娘子的警觉：“娘子，你看戏文，都是书生上京赶考金榜题名娶公主——”君不见有所思、白头吟？
哪知她家娘子认真地补了句：“你说的是当今圣上同母的胞妹，长宁长公主？”
芍药：“……”
傅明珠机敏地闪开了小丫头的飞扑，电光火石间按在龇牙咧嘴的小不点狗头上，阻下了小丫头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
“崔莺莺！赵五娘！张翠鸾！”芍药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模糊的眼前，似乎有三尺白绫垂下。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晃着，手还是温热的，心口却已经凉了。
按着她脑袋的手陡然松了，接着，在她发旋上轻轻揉了揉。
“……我知道你担忧。可回也好，不回也罢。都没有什么关系。”
芍药不懂傅明珠在说什么，可她突然就消了朦胧的恐惧，镇定下来了。小丫头乐天安命地想，娘子和夫人可不一样，娘子是娘子呀。
只不过芍药不知道傅明珠在想什么，事实上傅明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懒得去想，也懒得多去思考。
只是，她坐在廊下听风时，聆听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偶尔也会想起墙头忽然冒出个有匪君子，瞪大眼看他。
仿若雨后冒了笋，荒芜的地里发了新芽，干涸的泉眼涌出了甘醴。姹紫嫣红的花，在什么地方忽然就开了。
行行重行行？明月何皎皎？
左右她这一生，有过鱼龙舞的一夜，已算是赚了。
苏沉璧回来时，罗浮镇还在下雨。
夏日的细雨淅淅沥沥的，带着驱散炎热的微凉。岸堤上，雨珠沾在青青的杨柳叶上，滴滴答答落入湖中。视线朦着一片水雾，走珠似的雨帘重重叠叠，仿佛没有尽头。
这小娘子必是给他下厌胜了。被点作探花的噩梦似乎还在眼前，苏探花忍不住磨牙：不然他怎么就捞到个食之无味的探花郎，应了她那张鸺鹠嘴呢！
只是琼林宴上走了一遭，国公府前视若等闲，眼下急急回到有个小娘子所在的镇上，不可一世的探花郎居然连马有些不会打了。
想着要掐这没脸没皮的小娘子几下，苏探花心里陡然陷下去几分。这位被今上戏称为“不苟言笑”的探花郎终于露出笑容，可甫一上门，就吃了闭门羹。
傅家的小丫头透开道门缝说傅明珠有事去了，至少十天半个月才回来……那小丫头的眼神让他有点毛，也不知他家那位捡来的管家先生发什么疯才会惦念着这黄毛丫头，还碎碎念到他脑仁生疼。
不过孤身一人前来的苏探花也没多想。傅家娘子什么时候回，他便等到什么时候。
第二日，黑夜蜿蜒在天边，蝉声如浪，熠熠星子缀在月边，清辉如水流在树影斑驳间。这明朗月光照的人简直睡不着觉了，苏沉璧捡了件竹青外袍，起了身，出门披星戴月去了。
银白将街道都洒满了，像铺了层霜雪，像两小儿隔墙乱砸一气的院落，苏沉璧拢袖慢慢走着，眺望天上皓月，忽然想起一句明月何皎皎。
……他还确实是真的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呢！
还没等苏沉璧眼角抽抽，他陡然瞥到了一群人。
接着看到一个人。
他瞪大了眼。
傅明珠也瞪大了眼。
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彼此都傻住了。傅明珠想起背后还有一串点子等着她招呼，她稳了稳心神，刚想按先前所想把人引小巷里去，结果面颊有疾风呼啸着刮过。
傅明珠愕然转首。有人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到她身后，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大汉们挥出一拳。
只是蚍蜉撼大树的行径有些滑稽，苏沉璧面上须臾便挂了彩，傅明珠眸光一沉，当即把不引人瞩目的心思抛之脑后，翻手就是一掌——
……月光如水，照在昏迷不醒的大汉们身上，也照在倒地的苏探花身上。
苏探花满身的狼狈，眼眶青了半圈，他抹去嘴角唇破的血，刚要挣扎着站起来，一只手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位小娘子的手。手上有茧，臂上素净的很，空荡荡的，连只臂环也无，苏沉璧僵了一下，还是犹犹豫豫递出手，握住。
“狼狈的很呐——”带了戏谑的调侃在他耳畔响起，苏沉璧一时忘了不敌的尴尬，刚想对傅娘子嗤之以鼻，却猝然撞进了傅娘子的眼眸里。
“欸。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来了。”她说。
苏沉璧的脸上忽然有些热，他别开脸去，咕哝了句“那是你眼睛有问题。傅明珠也不戳破面皮薄的不行的苏探花，她径自地将手臂伸到苏沉璧的腋下，不顾他的抗议，架着差点被打断腿的探花郎往前走。
月笼轻纱，澄澈落在树枝上，地上的树影在夏夜的风里婆娑，苏沉璧慢慢开口：“……你那丫头说你要十天半个月才回。”
这怨气大约是入骨了，十里八里都能闻到，傅明珠哑然：“你别怪她，她也是——”话还没说完，苏沉璧哼起来了。
傅明珠知道他一清二楚，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有些头痛，干脆岔开话题：“京城的事都顺利吗？”
苏沉璧答非所问：“追你的什么人？”
傅明珠原是懒得说的，但想到苏郎君受她所累挂了彩，心里又有些愧疚：“府城酒楼有桩买卖，合作了几次，酒楼一大，掌柜要翻脸不认人了。”
苏沉璧蹙眉，话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哪家酒楼？”
他这话说的阴恻恻的，看来是想要把酒楼给放血扒皮了，傅明珠心想她有的是把柄在手，其实今日这些打手也奈何不了她……话到嘴边，却阴差阳错地变成一句：“你……竟回来了。”
苏沉璧敛了眸，终于做了一件他走后就很想做的事——他伸手掐了傅明珠的脸：“我回来了。‘竟’？”
傅明珠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她抿了唇，没有说话，却听苏沉璧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是不是？笨蛋。”
突然被个小王八蛋揭了心思又被骂了的傅明珠：“……”
她刚要反唇相讥，只见小王八蛋用他仅存的左手在怀里摸出张纸来，然后把东西往傅明珠手上一塞，挑眉：“‘许你和离者’？”
……那是张写着“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的和离书，显然是出自苏沉璧的手笔，公印俱在，苏沉璧的名字也写上了，只有女方名姓还尚未着墨。
傅明珠呆怔，苏沉璧又递了几张纸到傅明珠手里。这次是庄园地契了。
苏沉璧粗声粗气掩去羞赧：“给你添妆。……若你不愿，也无妨。”装作不在意，却露出七分忐忑。
傅明珠捏着和离书。手里轻飘飘的，她垂眸。
“我家道中落，不能助你仕途。你要娶？”
“我要娶。”
“我不甘居于后宅，不依人而活。你要娶？”
“我要娶。”
“我天生妒性，不容茂陵女子。你也要娶？”
“我要娶。”
四目相对，傅明珠在苏沉璧琉璃般的眼珠子看到的是一片清澈……原本平静的心口忽然狂跳起来，她稳住心神，就听苏沉璧一字一句说道：“我愿娶佳人，佳人愿嫁我么？”
傅明珠缄默了许久。她不答话，也不动弹。久到苏沉璧都心慌了起来。这世道于女子不公，她爹娘又是——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若是不愿也……结果傅明珠叹了口气：“你闭上眼。弯些腰。”
虽然疑惑，苏沉璧还是照办了。似乎有阴影铺天盖地笼在他身上，接着，羽毛般的轻触落在了他的眼上。
苏沉璧：“……”
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时，苏沉璧脑中骤然姹紫嫣红炸成了一地的花海。
一点红沿着白玉似的脖颈浮起，一直烧红到了脸颊，僵成块石头的他颤巍巍睁开眼，就看见傅明珠若无其事游离眼神：“哦，这就是她的回答。”
苏沉璧：“……”
人在极度混乱之下，脱口而出的话都是傻不拉几。苏沉璧也不例外，他握住傅明珠的手，吐出句痴呆小儿都不会说的话：“你不许反悔！”
傅明珠：“……”
佳人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怜悯地拍了拍探花郎的脸：“不反悔，乖~”
苏沉璧：“……”你当哄三岁小儿呢？！
不过三岁小儿苏探花连声问了傅娘子几次，得了傅娘子重复几次笃定的答复后，他才像得了糖葫芦的小儿，终于心安理得起来。
傅明珠心里叹了口气，以驱散耳根的热度：这笨蛋……只不过，有一事需说清才好。傅明珠垂下头，把和离书连着庄契地契都撕了：“这些，我不用。”
“我不敢信，你知道吗，苏沉璧。可我愿信你一回。”
原本，她想，往后不过是无人收敛，草席一卷入河去，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死水又起了涟漪，她终于不会再畏惧了。
“你若……我决不会亏待我自己。所以这些我不需要。”傅明珠笑了起来，仿若破涕。她一笑，两颊便生了梨涡，似乎春日里的乱花都开了，须臾迷了人的眼。
苏沉璧恍惚一下，心想这笨蛋……撕了就撕了，反正他手头多得是呢。
旋即苏沉璧又忿忿起来：“傅明珠，你总是小看我！你听好，苏某一向一言九鼎，你若想白首，我自奉陪到底！”
傅明珠眨眼：“谁不到底谁小狗？”
苏沉璧傲然：“谁不到底谁小狗！”
夜色沉沉，两人踏着月光又往前走，苏沉璧忽然急不可耐地开口：“明日我便请媒人来，下三书，走六礼——”他突然不说话了。
傅明珠正纳闷呢，就见苏沉璧脸黑了半边。苏探花将眼睛埋进手心里，遽然咬牙切齿起来：“你还有一年，才出孝……”
傅明珠忍俊不禁，她话里带了三分调侃：“我还没摽有梅呢，你倒火急火燎了。”
看着苏探花的脖颈再度染上嫣红，没管他陡然的别扭，傅明珠含着笑捏了捏苏沉璧的手指。她心想，也好。总归是有时间绣她的嫁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