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混蛋太宰。”
“矮子中也。”
中原中也伏在太宰治左肩上,感觉着自己的脸和对方肩膀的皮肤黏腻地紧贴在一起,忽而发狠地咬住了对方的肩头。太宰治吃痛,轻轻地“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中也你想谋杀吗?”
“你要是那么容易死倒好了。”中原中也还带着沙哑的尾音,像是一把粗砾的砂石磨过他低沉的声音,“我倒巴不得你从未生出来。”
太宰治只是无声地轻笑,转过脸去看着墙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的旅店窗户,低低道:“中也你看,下雨了。”
中原中也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太宰治身边,侧头看着那并不大的一点点窗户上流下的夹杂着尘土的水流。尽管有挡雨板,还是挡不住那倾盆而下的大雨不要命一般扑在那可怜的玻璃上,寒气几乎透过玻璃渗进了屋子里。中原中也看着那些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心里莫名有一种被人群窥视的恐惧。
“明天就到了吧。”
“明天就到了。”
中原中也伸手去拿自己放在床头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根,看着突然凑过来的太宰治,嗤笑了一下,也给他点了一根。于是袅袅的烟雾从明灭不定的两点烟火里升起,窗外远处五光十色的LED灯牌又被烟气模糊成分辨不清界限的模样,混杂成一种污浊复杂又明艳绚烂的色彩,渐渐地全都沉没在灰白色的烟气里。
“紧张么?”
“怎么会。去见个快死的老头而已。”
那是你父亲。
中原中也顿了一下,把在嘴边的这句话咽了回去。
“与其说我,不如说……”太宰治侧过身来,一手支着头一手搂着中也的腰,像是最单纯的恶魔一样在中原中也耳边低语道,“中也你,紧张么?”
中原中也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犹豫片刻,他低声道:“我不知道。”
太宰治没再逼问什么,只是伸手掐灭了自己的烟,又把中原中也的烟从他嘴里拿出来,含着满嘴没吐出去的烟气去吻中原中也。中原中也被烟呛了一下,刚想骂太宰治是小畜生就被太宰治身体力行地堵住了嘴。他任凭太宰治吮吻啃咬,眯起湛蓝色的眼睛看着太宰治头侧露出的随着烟气散去而逐渐清晰起来的窗户的一角。
他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窗前掠过,速度快得他几乎没辨别出它的颜色。中原中也在太宰治放他呼吸的间隙低喘着道:“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白的。”
“是塑料袋吧。”太宰治伸手在中原中也的腰身上来回抚摸,吻着中原中也的喉结,含含糊糊道,“被风吹起来的塑料袋什么的。”
中原中也仰起下颌,极力咬唇忍住太宰治进入时那压抑在喉咙里的呻吟。他眼里带了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太……太宰……”中原中也咬着牙道,“你这个……畜生!啊!”
太宰治低笑,俯身在中原中也耳边恶趣味道:“那我是畜生,中也你又是什么?你不就正在被畜生操么?我的好——哥——哥。”
中原中也气急,差点被身下传来的极致感受和太宰治的言语侮辱生生逼得咬舌自尽。却被太宰治恶劣地吻了上来,把一切短暂的甚至想要轻生的欲望都吞没在一个热切娴熟的吻里。
——“哥哥,中也哥哥,我的好哥哥。”
二
中原中也从柏林坐上去巴黎的火车的时候,怕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自己的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提着自己的手提箱,搭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预定好的酒店。他走进酒店,侍从从他的手里接过箱子,他则跟着引路的侍从走到自己的房间,随手给了他不菲的小费。中原中也想了想,觉得自己作为大哥,第一次见自己从未谋面的弟弟,应当干净整洁而不是风尘仆仆。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傍晚五点四十三了。中原中也叹了口气,把去见自己弟弟的事情推到了第二天。
他叫侍从送来了晚餐,自己坐在窗边开了一瓶不算太贵的拉菲,一边醒酒一边看着窗外。这时天色已晚,巴黎华灯初上,中原中也遥遥看见昏暗在夜色里的巴黎铁塔,看见塔顶上一明一暗的红灯。
要不出去走走吧。中原中也这么想着。
于是他披了自己的西装外套,摁灭了细雪茄,拿了些换好的法郎走上街去。走过酒店大堂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侍从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礼貌得几乎要贴上去送中原中也出门,仿佛他不是一个住店的日本客人而是来自东方的王储。
中原中也作为一个日德混血儿,严谨刻板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的生活作息规律得可怕,除了抽烟喝酒没有任何不良癖好,不吸毒不嫖妓不赌博,年轻的脸上写着的是沉静和文雅,二十二年在日本和德意志的学习和沉淀让他带上了成熟稳重的气质。不管是从父族刻板的日式教育还是母族严格的德式教育来看,中原中也都是中原家族和温特沃特家族优秀且完美的继承人。
在外貌上,中原中也明显更像母亲。他继承了温特沃特家族一脉相传的白净的皮肤和湛蓝的瞳色,以及娇小的身型。至于橙色的头发,则是中原家的基因。中原中也作为中原家的独子,不仅可以继承父亲全部的产业,还可以得到母亲从德意志带来的几千万马克嫁妆。这一切使得中原中也无论是在横滨还是在柏林,都是炙手可热的千金贵公子,是无数男男女女梦想爬上床的对象。
中原中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男男女女相伴而行。他的步伐轻快,清凉的晚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西服衣襟,连带着他的一颗心都被吹得轻松了许多。香榭丽舍大街两侧高大茂盛的梧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远处歌剧院里华丽高昂的女声隐隐可闻,男女老少脸上都是轻松欢快的笑意,中原中也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他们欢乐的原因:著名的安东尼小姐今晚要在巴黎歌剧院表演《卡门》。
卡门啊……中原中也的耳边几乎是立即就响起扮演卡门的女演员那热烈华美的女中音。他轻声哼着《卡门》里的那首《哈巴涅拉》:
Lamourestunoiseaurebelle
(爱情是一只不羁的鸟儿)
Quenulnepeutapprivoiser
(任谁都无法驯服)
Etcestbienenvainquonlappelle,
(如果它选择拒绝)
Silluiconvientderefuser.
(对它的召唤都是白费)
这么哼唱着,他不自觉地就往巴黎歌剧院的方向走去。中原中也上一次看《卡门》还是在柏林,那时他穿着严肃正经的礼服,和温特沃特家的长辈们一起听了来自丽芙……安东尼的精彩演唱。那是在温特沃特老宅里的私人歌剧,也是中原中也第一次听《卡门》。十六岁的少年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几乎是一次就记住了这首《哈巴涅拉》,同时记住了那位热情似火又自由奔放的吉普赛女郎。
也是第一次,他看着自己身侧的一位位长者,默默地想着:“这世上真的有卡门过的这种自在的生活么?”
三
来看《卡门》的人很多,多到中原中也甚至没有抢到票。他站在售票口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扶了扶自己的帽子,转身打算离开。男男女女相挽着进入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只有中原中也一人是往外行。也许下次可以请安东尼小姐来东京表演吧。他这么想着,打算径直回酒店休息。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他是可以的。
中原中也刚走到剧院外就听见一对年轻的男女在那里争吵。他本能地一皱眉,觉得这青年对女士未免不够尊重,然后就听见那青年的声音:“玛丽莎,我们不是约好了么?你陪我听完歌剧,我就陪你在德雷克家的晚会上跳一晚上的舞,整整一个晚上我只属于你一个人,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青年的眼神里满是勾魂摄魄的诱惑,他甚至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被叫做玛丽莎的女子年纪很轻,估计也就十七八上下,她噘着嘴看了那青年一眼,娇憨地笑了一下,道:“修治,不是我不愿意和你跳舞,只是我和伊莎贝拉争执不下,她坚持说今晚会有一位贵公子来巴黎,很有可能就会来听《卡门》。我想我在这种时候还是没有男伴为妙,毕竟我知道修治你是不会娶我的,可我还要给自己寻求个好出路啊。”
“贵公子?”高大的青年露出一点茫然,“是格林顿家的那位要回来了?”
玛丽莎道:“什么格林顿啊,是德国的温特沃特。他们家唯一的贵公子要来巴黎了。你知道伊莎贝拉的表舅在柏林做火车检票员,她说她舅舅亲眼看见的,那张车票上写着‘中原中也’这四个字,不是温特沃特和日本的那个混血又能是谁?”
青年似乎愣了一下,就在这档口玛丽莎踏着清脆的高跟鞋声“哒哒哒”地进了歌剧院大厅。
中原中也有些可怜这青年了,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失去了女伴这件事让他对这位青年略有些歉意。但他现在只是一个旁观者,他既不能去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导致他失去了女伴的人,又不能上前表示一下安慰,所以也只能转身往酒店的方向走去。没想到刚走出去两步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他是不习惯别人的触碰的,但出于礼貌他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回头看向拉住自己的人。他有些惊讶,这人正是他刚刚可怜过的那个倒霉的青年。中原中也转身面对他,想听听看他要说什么。“您好?”他问道。
那被叫做修治的青年挠了挠头,道:“您刚刚都看见了吧?实在是有些不甘心,但也没办法了,只能任由她去了。唯一有点问题的是我定的双人包厢,我看您从里面出来,又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我一个人在双人包厢里坐着实在太尴尬了,不如您和我一起看吧?我还可以带您去德雷克夫人家的晚会,那儿我熟,可以替您引见几位管事的政府要员,我想他们一定会喜欢您的,毕竟您长的就是一副聪明的样子。”
中原中也失笑,看着比自己高了不少的青年,觉得这人实在是有意思极了,说话时垂眸忧伤的样子活像一只被人从家里丢出来的狗。他倒不是很在意那几位政府官员,却对这青年有了些探寻的意思。于是中原中也温和地笑了,道:“我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