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中原中也意料之外的是,修治居然不像他认识中的法兰西小青年一样是个只知道犬马声色的废物。
虽然他身上还是满满的脂粉香气,胸口的红茶花开得娇艳动人,但中原中也看出他的的确确是个热爱歌剧的人。卡门在台上且歌且舞的时候他脸上的欣悦的笑容是无法作假的。中原中也一心两用,一边留意着台上的歌剧,一边留意着身边坐着的青年。这位名叫修治的青年尽管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却明显是东方人。或许他会认识自己的那位弟弟。中原中也心里想着。说不准他正好和自己的弟弟是朋友呢?毕竟在法兰西的东方面孔实在是少的可怜。
中原中也对自己这个从没见过的弟弟说不上有什么好感,毕竟是自己的亲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留下的证据,中原中也总有些不自在的膈应和别扭。但他知道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了。眼下连他那个风流的爹都行将就木了,中原中也想着要是这个弟弟不多事,他也不是不可以把家产分他一些,尽一尽他作为哥哥的义务,然后自然是没什么大事就不再来往了。私生子这种东西不管怎么说都是令家族蒙羞的事,中原中也作为儿子理当为自己的爹擦这个屁股。
从理性的思维来看,中原中也应当这么做。
可中原中也私心里总觉得这样对这个叫作“太宰治”的弟弟不太公平。
哪怕他只是自己父亲的一个不能被记在家族里的私生子,入不了正籍,而且一直生活在国外,中原中也也觉得如果自己当真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自己都无法想象万一太宰治是个游手好闲的小畜生,他把自己给他的钱糟蹋干净了以后该怎么过活。
中原中也看着舞台上的男男女女,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退一万步说,他也是中原家的血脉。而自己作为他的大哥,把他扔在异国他乡自生自灭未免太过于狠心。所以中原中也从一开始就打算好要把太宰治接回日本,让他改了姓,哪怕是当老中原先生收养的孩子也好,让他一直留在日本,给他在自己身边安排一个不太严格的职位,自己也能看顾他。
一场歌剧的时间,中原中也已经打算好了一切。他看着卡门在唐刀下死去,还有点怜香惜玉。就在这时修治微微侧了侧身子,跟他咬耳朵道:“您看,卡门的死多美啊。我一直认为,一位美人,一位真正的美人,若是不在年轻的时候以死亡为结局,而是让所有人都旁观她的衰老,那必是上帝给她最深重的惩罚。”
中原中也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一直认为不论美丑善恶,能活到终老才是上帝的奖赏。”
修治笑而不语,又正回了身子。
中原中也也看着乐队礼貌地鼓起掌来。其实比起当年在温特沃特家里听的演奏要逊色很多,但是中原中也就是觉得安东尼小姐的歌声比在老宅里听起来要好听多了。
修治也在鼓掌,他还站起身来吹了两声口哨喝彩。中原中也惊奇地看着他,修治笑了笑,怕他听不见而俯下身来说道:“我的一些举止可能不太上的了台面,不过我的喝彩可是真心实意的。”
中原中也笑了笑,隐隐有些担心万一太宰治真的和这种人做朋友会被带成什么样子。
他也站起身来,扶了扶帽子,和鼓完掌的修治一起转身出了包厢的门。
五
中原中也站在德雷克夫人家的庭院里,一手拿着高脚杯一手插着兜,沉默地看着舞池中谈笑逗乐的男男女女,一个人在人群的边缘放松地想着心事。
是的,他被修治带到舞会以后就被这个自由散漫的法兰西小伙子丢下了。两个人在汽车上聊得正好,修治见识丰富学识广博,对很多事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中原中也很聊得来,中原中也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有谈兴了。
这么想的当然不止中原中也一个。修治非常受女人们欢迎,一到人群里就被一群花枝招展的贵妇小姐们团团围住,太太小姐们看着修治掩唇而笑,修治也知情识趣地跟她们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调侃着家长里短或。他和未出阁的小姐讲着最新出的首饰,和少妇们谈着她们丈夫的工作,信誓旦旦地向她们保证她们的丈夫绝对没有出轨,他和贵妇们谈着世界各地的局势,谈着她们手中产业的所在地是不是会发生战乱。中原中也以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修治和女人们交谈,一边惊异于他的健谈,一边感慨着他在女人中的受欢迎程度。
真是可怕的吸引力啊。中原中也心里想着。
法兰西真是个神奇的土地。中原中也看着人群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的父亲在法兰西背叛了自己尊荣的母亲,还纵容那位不知名的女子生下了足以令温特沃特家族愤怒的孩子。中原中也的拇指在玻璃杯上轻轻蹭着,他抿了一口杯中的香槟。
实在是难以想象,自己那么严肃的父亲也会有酒醉失态的时候,甚至会在酒醉后情难自禁地和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滚上了床。至少从中原中也有记忆开始,他的英明神武的父亲大人就没有在酒醉后表现过异样。
不,不合常情的时候还是有的。只不过不能算是异常。小中也曾在雨天的庭院里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廊下,他穿着宽松的和服,橘色的头发被雨水沾湿而贴在了他的脸上。中也虽然离得远,但是他看着父亲盯着鸢尾花圃的空洞的双目,他感觉到了父亲深深的孤独和寂寞。
他那时还以为是父亲思念远回德意志的母亲所以忧郁惆怅,现在想起来,他那盯着庭院里那些开得自在的鸢尾花的时候,又怎知不是想着那遥远的法兰西和那法兰西的女子呢?
“中也。”修治不知何时从一众女子中抽身而出,慢慢悠悠地走到中原中也面前。他拿着一杯清冽的伏特加,笑意盈盈地看着中原中也同样清冽的蓝色双目。还算他有点良心。中原中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道:“你在女人中很受欢迎。”
修治道:“瞧您说的,我也只是充当太太小姐们的仆从罢了,能让她们一笑是我的荣幸。”
“有人跟我说过,在法兰西的上流社会,每一个妇人都是王后。”中原中也看着面前的莺莺燕燕,“而王后必不可少的,是她的弄臣。”
修治笑得更为灿烂,“说我是她们的弄臣实在是对我这个可怜孩子的抬举,我不过是在她们面前撒泼打滚逗她们一笑的哈巴狗,我的王后们肯让我逗乐我就知足了。”
中原中也也不禁笑了起来。他们一起站在德雷克夫人家的梧桐树下,听着弦乐悦耳、管乐悠扬,静静地吹着温和的夜风。修治轻声哼唱着《巴哈涅拉》中的一小段:
“Lunparlebien,lautresetait
(一个多言,另一个不语)
Etcestlautrequejepréfère
(而我爱的那个)
Ilnariendit;maisilmetient.
(他什么都不说,却打动了我)”
中原中也自然地接着唱道:
“LAmourestenfantdeBohême,
(爱情是吉普赛人的孩子)
Ilnajamais,jamaisconnudeloi,
(无法无天)”
修治侧过头来看向中原中也,“你是日本人?”
中原中也没否认也没承认,只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修治道:“你的法语发音很像我母亲。我母亲也是日本人。”
中原中也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东方人,只是没想到你会是日本人。”他看着修治,“那既然如此,你认识一个叫太宰治的青年么?”
修治像是猫一样,看向中原中也的目光里多了些警觉。
六
“太宰治?”修治慢条斯理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你找太宰治?”
“是。”中原中也道,“我这次来法兰西就是为了他。”
修治盯着中原中也那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幽深沉静的双目,良久,他低声笑了笑,道:“你来晚了。”
他站直了身子,足足比中原中也高出一头。修治往中原中也的方向走了两步,把中原中也逼退到树边,直直地看着这比自己矮的男人。“太宰治他……早就死了。”
中原中也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气势上被压迫的感觉,却被太宰治死了这个消息弄得一时间有些楞,没顾得上推开逼近的修治。“你说什么?太宰治死了?”中原中也怔愣片刻,“什么时候的事?”
修治又往前走了一点,低声道:“好久了。有那么五六年了吧。”
中原中也道:“埋在哪里?”
修治道:“教堂的公墓。”
中原中也皱眉:“没有葬在好一点的地方么?”
修治笑了笑:“又去哪里弄钱呢?他早就没了他父亲的救济。”
中原中也有些惊讶,“没了救济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他父亲的私生子么?他父亲不是个很有钱的人么?”
修治道:“你既知道他是私生子,你也必然知道他父亲的正室妻子是个有权有势的德意志人。日本和法兰西可是隔了整整一个亚欧大陆,对于控制法兰西的一些金钱流向这件事,这位在德意志的夫人可比那位在日本的先生要好操作得多。”
中原中也顿时觉得事情有些脱离他的控制了。
他想过见到太宰治以后劝他回日本的各种理由,甚至准备强行把他带回来。但如今看来,他难道要把一个棺材带回去给自己的爹看看么?别的暂且不说,单纯是怎么应付老头子这件事就让他头疼。自己总不能真的回去跟自己那病入膏肓的爹说太宰治死了,毕竟他不能把老中原先生生生给吓死。
中原中也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跟他什么关系?”修治问道。
中原中也轻声道:“……他是我弟弟。”
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只是因为这个身份太惹眼了就没说。如今修治问了,他也就直接说了。修治看了他片刻,道:“……走吧,我带你去他之前最喜欢去的地方看看。”说着就拉起中原中也的手腕往外走。
中原中也微微一惊,“就这么贸然离开?不去和德雷克夫人说一声么?”
修治道:“德雷克夫人是我情……”
“嗯?”
“……前任教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