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音

“……”
安歌睁开眼,心口“砰砰”的乱跳个不停。
曦光未显,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色块,水墨似的绀青在上面大抹大抹地晕开,枝梢上的莺雀似乎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发出细小的砸嘴声。
盛夏的伊始,即便是清晨也是和暖的,安歌紧攥着布衾,她的背却已湿透。
冷汗黏在中衣上,贴着布料的皮肤也变得冰凉,安歌喘了几口气,低低咳了起来。或许是刚才出了一身冷汗,冷静下来,便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烟熏火燎,痛得厉害。
她挣扎着坐起,而后用右手扶住自己的额头,等到那阵头疼欲裂过去了,安歌才掀了被子,趿拉着鞋,想去不远处的桌上倒杯茶。
前室的哑姑娘呼吸平缓,应当还在美梦中,安歌不想吵醒她,便放缓脚步前去摸索桌椅。天光还未亮,桌椅水壶在她眼中像是雾里看花,让她有些难以确认。
“砰”的闷响,安歌撞上了什么东西,她急忙伸手稳住,方形木条——是椅子。
前室的哑姑娘好像翻了个身,安歌屏气,有些提心吊胆,等到哑姑娘默无声息后,她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腿上的疼痛。
安歌苦笑着弯下腰揉了揉腿,而后极轻地拉开椅子,仔细摸索着杯与瓷壶,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
水润了唇,而后从口灌入喉,冰凉的令安歌战栗了一下,她捧着杯子,坐着怔怔不语。
大概是昨日和云砚交谈的缘故……她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幽暗的大厅里,活灵活现的狰狞佛像在石壁上忽隐忽现,年轻的正道大侠跪在她面前,沉默着看着她,他的眼睛像鹰一样亮。
安歌下不了手,尽管她曾经杀过被沈景予折磨的不成人样的人,可面对这样的人,她下不了手。
并未熟悉的内力一瞬被激发,她猛地转身打了沈景予一掌,她挣扎,她尖叫,她想要和沈景予同归于尽。
后来……
安歌摸着左臂,沉默不语。
烙刑也好,试图将她饿死也好,牵机发作,蛊虫噬心,只是她赌对了,沈景予还不能杀她,所以她还活着。
她不愿意杀人,沈景予就在她面前杀人,彻夜的惨嚎,那些人大骂着魔教妖女,而后死去。沈景予俯下身来,话音轻的像毒蛇吐信——他说,你只能是顾小织,也只会是顾小织。
可没到她谋划完全,沈景予便杀了魔教三长老,安歌知道他失了耐性,下一个便是自己了,窒息般的恐惧涌上,她凭借着顾小织的笔记和自己所探到的情报,以及不知下落的罗刹令,孤注一掷与左护法颜如意做了笔交易。
然后她逃了出来。
但还没有完,她知道还没有完,她不知道颜如意是否成功杀死沈景予——安歌心中还抱有一丝的侥幸,比起沈景予来说,颜如意与顾小织素无仇怨……若是成了,罗刹教大概也不会再管她了吧?
这一月魔教的人没有找上她,蛊虫被云砚拔除,沈景予是生是死她也不知晓,倘若……
“咚。”
熟悉叩墙闷响传来,安歌骤然回过神来。天空已经全亮,她捧着杯子发着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说你一直坐着,没有反应。”
安歌下意识看过去,竹帘似乎被一只手掀开,而后又缩了回去,许久,云砚的声音传来:“……抱歉,我不知你并未着衣。”
安歌一愣,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裳,她没披外衣,只穿了件中衣坐在外面,中衣是长袖,她噩梦之下,并没有留意,想起云砚的话,安歌莫名耳朵有些烫,她移开眼,手中的杯盏已被她捂得发暖:“没事。我没事。”
“……为何如此。”
安歌深吸口气:“只是做了个噩梦。”梦到了,所以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而已。不过没关系,她还不至于因为这些就变得更软弱。
云砚没有回答。
安歌站起身来,回床的路没有障碍,她很快就披上了外衣,左臂还未好全,一只手系衣带有些困难,安歌索性先拢上了,等会再请哑姑娘来帮忙。
“昨日,多谢你不问。”
握着左前襟的手顿住,安歌抬起头,只看到一帘朦胧的米色竹帘。……他知道她是魔教妖女,居然会对她说谢谢。
“该说多说一声多谢的应该是我。即便你要杀我,一直以来都多谢你,给我地方养伤,为我治病,还听我絮絮叨叨……”
“……”
怎么也系不紧带子,安歌无奈之下放弃了。她想了想,噗嗤一声:“我俩大清早的谢来谢去的是有病啊,等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安歌干脆岔开话题:“其实,我想知道今日的朝食是什么。”想到了什么,她逐渐露出憧憬神色:“我记得,我被你捡来没多久,有段时间,每天夜里,都吃到了很好吃的粥和汤,只是后来就没有了。有道汤里好像有金银花,我一直念念不忘呀……”
虽是特意岔开话题,安歌说的也是实话,她尤记得,软糯的金银花带着丝丝的甜,入口即化,心也仿佛被熨烫过了。安歌算是半个吃货,不然也不至于和自家兄长争食到医院,只是当时提心吊胆,根本无暇想起此事来。
云砚像是叹了气。半晌,他答非所问:“……梦,会醒的。”
……他方才是在安慰她?
安歌瞪大眼,刚转首过去,足音响起,接着是木门“嘎吱”——
他的话音,似乎带了以为是错觉的笑意。
“你说的药膳,应是我做的。”
门合上了。
安歌朝食吃的食不知味,神思恍惚,哑姑娘疑惑地轻拍了她几下,回过神来的安歌对自己哭笑不得,她居然恍惚中觊觎起云砚的厨艺来了,真是饱暖思淫欲……
照例搬了藤椅坐在庭院里,未到正午,日光还和煦温暖,只是再过一会,就要火轮高吐了,药香随着夏风传来,醺醺然,安歌却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并觉得好闻。
或许这样的日子就是安宁吧,能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事多么让人欣喜啊,然而到了这里,她才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少年时,安歌曾经想要游遍三川,踏遍五岳,而阴差阳错却让她这样的念头也化为了乌有。
“……”
安歌抬起手,手上还缠着云砚给她消遣用的花绳。半截绳尾在半空中摇摇摆摆,她慢慢抚上自己的双眼。
他说,再过几日就要好了啊……
前方传来门扉开阖的声音,村民利爽的话音响起,寡言的神医一言不发,而后人像是离去了,医箱上摇晃的铃铛则发出脆响,朝庭院来了。
安歌知道是出完急诊的云砚回来了,她面上没变,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微坐直了些。默数着那铃声音没了,足音到了自己不远处,安歌脸上不由得浮了笑:“云砚。”
脚步顿住:“……嗯。”
他又道:“……镇上有小童肠痈,唤我过去诊治。”
安歌眨了眨眼,他脾气真好。想到什么,安歌噗嗤笑了:“术业有专攻,我文盲一个,听不懂~”她话说的孩子气,倒显无赖了。
“……”云砚沉默良久:“脘腹闷胀,右下腹按之痛剧。”
安歌没想到他居然向自己解释,被这样一说,她也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阑尾炎。”原来在古代是这个名字。
“阑尾?”云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困惑,而后,他的声线又恢复为了往日的清冷:“……你平日惫懒,不喜行走,有害无利,素日也该多有所走动。”
僵在藤椅上的安歌:“……”
她在原本世界就是个阿宅,在云砚这一朝放松,又逐渐恢复了本性,成天窝在椅里打盹便是常态,就是云砚有时递了手让她多走,安歌太阳晒到困上头来,也是抱着椅子不撒手的。被大夫这样一说,安歌赶紧站了起来,乖得像个小学生:“咳,要不,往后你也搬个躺椅来?只要日头不大,很舒服的……”安歌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春天……”
然后安歌就听到神医清晰的叹气声。
安歌陡然朝柿树的方向转身,忍着让自己不笑出来。这样对付不了神医,她还有别的办法——说上百来个冷笑话,她大概就能不战而屈神医之兵了,因为神医和她交谈时,从来不会中途“退场”。
一只手触到了安歌的右臂,安歌决定不再逆神医大人的“龙鳞”了,她从善如流地伸了胳膊,让云砚搀住。
鸟语蝉鸣,嘤嘤成韵,安歌就在云砚的帮助下来回踱步,她的腿脚才恢复不久,走的还有些磕绊,得知走到药架前,安歌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竹皮的药匾边缘。
愣了愣,安歌讪讪拢回手,唾弃自己活像个弱智儿童。
好在神医并不嫌弃。
身边传来清冽苦涩的药香气息,顺着衣袂的摇摆摇摇晃晃,那样的香气与庭院中晒的药草不同,安歌分的清。她有些恍惚地想,真好闻。
昔日在魔教步步为营,胆战心惊,却在此处有了久违的心安,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安歌顿住脚步,身边的人也随即顿住,并未问她缘由。忽然有冲动在心中盘旋不去,有话语在喉间徘徊难下,即便往后不在这里了,即便日后不与他相逢,即便被斥为无稽,有些话,也应该说的。
静默许久,安歌歪了头,一笑:“云神医,你知道什么是‘穿越时空’、‘借尸还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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