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上

为了“报复”神医在刘家笑出的一声,夜里安歌准备继续她的“老本行”胡扯一气时,小肚鸡肠的某人眨了眼,就用起了南疆方言对神医开始说故事。
只是她的词汇仍是有限,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才尽词穷,得成个锯嘴葫芦了。
一灯如豆,烛光摇曳,安歌借着清嗓子的档儿,心虚气短地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点。结果一抬眼,旁边递了杯来,白水映着跳跃的火光,耳畔传来轻描淡写一句话:“润口。”
安歌:“……”
她缓缓看向云砚,那人神色如常,见她看向他,递出杯盏的手也并未放下。只是他毕竟没法装到煞有其事,与安歌对视没过多久,云砚漆黑的眼眸中便浮现出微不可及的笑意来。
安歌磨牙,劈手从他手里接过茶盏来,狠狠喝下肚去。六月的天正是暑气熏蒸,茶入腹中,便如一泓清泉下肚,最后一星半点的羞恼也消失无踪了,她正琢磨着要回什么好,那边就传来云砚话语:“我随家师曾逗留南疆……”
这下倒是说起了官话了,方才南疆话不是说的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嘛。安歌双手捧着茶杯放在双膝上,哼唧了几声:“很有趣是吗。”
灯火发出“毕剥”炸声,烛光猛摇,厅内右侧的光线有些黯了,安歌见状,便起了身,前去拨弄灯芯。即便是秉烛夜话,两人在厅堂交谈,位置被云砚刻意拉的有段距离,安歌本来就离灯火更近些,她去也是顺理成章。
以前连古灯都没见过,现在拨灯芯倒是熟练的很。聚精会神将烛光重新调亮,安歌直起腰,便听云砚在背后说了一句:“是。”
安歌半天才反应云砚是对她那句是否有趣的回答,她回首瞪了云砚一眼:“你知不知道这样说会让人想揍你?”说完她又哼了声:“是是,左右我打不过你~”
安歌这次是真看到云砚唇角都弯起来了,笑意似乎要从他眼眸中满出来似的,他摇头,安歌也绷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我言,此事,有趣。然,你一开口便是南疆语,我不知何时该直言……”
云砚一字一句的解释,安歌愣了愣,便懂了云砚的意思,他是说这件事很有趣,但并不是说,他故意等到她说完再说……安歌唇角弯起弧度,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她从没见他说过谎。
“不过。”安歌乜了云砚一眼:“总归是有趣。”她眨眼:“有什么区别。”
云砚沉默片刻,他抿唇,而后慢吞吞道:“强词夺理。”
安歌点头:“嗯,我就是强词夺理。然后呢?”她自己反倒笑倒在了扶手上。
云砚叹气。
这一打岔就打到了不知道哪里去,等把话题扭回来,又说了近半个时辰。之后说的累了,便成了安歌好奇向云砚询问江湖趣事。打更声一响,两人便起身回各自房间去。
烛光一晃一晃,踏在有些湿气的土地上,云砚提着灯盏送安歌回了厢房。等安歌把房中的灯芯点燃了,她渡步到了门前。云砚则静静等在一边,昏黄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狰狞的伤疤也融在了暖色中。见安歌出来,他抬眸,眼底俱是平静温和:“有东西,须物归原主。”
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摊开,里面是根银簪子。
那根银簪簪身连雕花都没有,光溜溜的一条,只在簪头略有些凸起,看起来并不像女儿家的头面,而安歌却是一愣。那是她逃出魔教带出来的东西。
之前云砚大概是怕她用簪子伤人,才替她收了起来。她原本以为已经没了,便把它忘到了脑后……
她接过,盯着簪子,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夹着暖意的夜风拂得树木沙沙作响,安歌对云砚道了谢,目送那点火光隐没在黑暗中,她才合上门,慢慢走到了灯火下。
安歌凝视着手里的银簪,而后一扭。
银簪应声断为两截,平淡无奇的琉璃珠子掉出,在她手心里打了个滚。即便想要忘记魔教的一切,这珠子是什么,她却一点也没忘。
安歌敛眸,握紧。
“希望,永远也用不到……”
清晨,转醒,洗漱,有时上山采药,有时去药圃察看药草,用过餐后,无事便在书房阅书,有事或出诊或坐堂,云砚来青石镇这半年的生活,大致是这样平静到单调,甚至到乏味。
连同他二十二年的生活,都是如此。
云砚不像他师父应青主一般,凡事要讲究雅致,连山居吃食,也要左一个拔霞供又一个山海兜费尽心思琢磨出花来,而他,只要一医箱,一卷书,便哪里都能栖息,哪里都能去得。
师父说他是个无趣枯燥的人,云砚也认为自己如此,只是他并不在意,他心思寡淡的像滩死水,从小到大,也很少在意过什么。
这半年,有些变化,又像是没有。
每当他在雪洞一般的房间捧起医书,他总会自然而然地瞥一眼后院,即便知道有砖墙所隔,他仍会注视一会青青藤蔓,半晌才把目光移向纸上文字。
那姑娘战战兢兢时,平日如履薄冰,而一旦放下心去,不显山不露水地懒怠了起来,有时睡到日上杆头错过朝食,痛心疾首地保证自己不再犯,他则是叹了口气,叫了哑姑娘每日盯紧她——她必是会再犯的。
他曾经的师弟讥他是无心之人,除去沉溺医术,抽丁拔楔,便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而他的师弟或许没想到,他会苟延残喘的活下来,还会差人叫醒一个怠惰的姑娘。
神异鬼怪也好,并非此世之人也好,大千世界,光怪陆离,对常人来说都难以接受,对云砚来说,倒是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就算病人无家可归,他也不会挽留,那日他开口留下她,云砚也不知缘由。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她说的故事。
云砚曾经见过顾小织一面,魔教教主是张狂的,眉宇间戾气满满,一点朱砂如血一般,而安歌爱笑,就算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他也决计不会弄混淆。
最近安歌似乎在烦恼什么,即便她刻意隐瞒,云砚也瞅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不发一言,云砚也就什么也不提,安歌借了他纸笔去习字——她幼时临的是颜楷,字倒写得苍劲。
她曾云过自己曾寒窗苦读数十载,学的是类似账房度支(说到度支,她还吓得摇手说自己没这能耐)的本事,看着她无意识虚空拨弄着什么,云砚对她这些天的烦恼也有隐约的明晓,只是青石镇近些年虽发展的极快,但镇上大商铺不多,又基本有了专门的账房……
比起决绝地想离开,想用性命去换什么,有这样的烦恼,也很好。
六月底的夏风潮湿灼热,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便是夏日里最舒爽的事了,井里镇了绿豆粥和些瓜果,绿豆粥还是云砚亲自下的厨。前几日他制药膳时,某人和想偷小鱼干的猫似的,围着灶台转个不停,只是大概是天人交战一番,还是忍住了,结果当晚,说故事的某人一本正经说要拿故事换他一道吃食,让云砚不禁莞尔,只是没显在面上。
安歌虽然臂伤已愈,牵机已除,但顾小织修炼的乃是至阴至寒的心法,安歌身体仍是隐患重重。好在他不过说了一句让她不再习往日功法,她就真的再没有用过。孙思邈曾云,“夫为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此时正是食疗调养之时。
绿豆虽能解毒,但以安歌体质,不宜吃的太多,需严格控制才行。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门被轻敲,左亚告诉他有镇民上门求医。
听症状像是气厥了,云砚带了医箱,急急随求医者前去,他被昔日同门所伤,耽误了日子,腿脚不便,走的快了,便有些跛足,周围孩子三三两两的笑语云砚也没有在意,到了地方,他行了针,写了方子,在身边的人千谢万谢中递了几句医嘱,刚提起医箱,旁边有人问了一句:“云大夫,这次您表妹没一起出来啊?”
云砚提医箱的手顿了顿。前几次他带安歌来熟悉镇上……他垂下眸,今日一早她便不在院里,说是被刘婶叫去,眼下也不知在何处。他将医箱带子在肩上:“刘婶唤她出门,尚未回来。”
晚霞从天边泛起,像青丝般蜷卷了几缕,各家的炊烟也陆续氤氲起来,云砚在迤逦夕光下行进,串铃当当的一轮又一轮地响着,被夏风悠悠地吹到了远方去。
“臭小鬼,云——我表哥也是你能说的?你最好告诉我你们是哪家的小王八蛋!真以为没人治你们了!”
夹杂了半生不熟土音的熟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云砚微愣,再回过神,他已下意识按住串铃,走进了些。
“谁会告诉你啊~~瘸子丑八怪大夫的表妹!瘸郎中,丑郎中,医邻里,脚踩空~”
领头的孩子云砚倒是认得,是李家的大郎虎子,不知为何对他抱有极深的敌意,甚至编了童谣来嘲笑他,虽然被李家夫妇发现并痛揍了一顿,依旧屡教不改,只是怕再被训斥,没有再敢出现在他面前来说道。不过云砚也只是觉得这孩子唱的荒腔走板的,很是难听而已。
视野中的姑娘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横眉竖目地对着那群挤眉弄眼的孩子,她穿了件杏黄色的衣裳,梳了个歪歪扭扭的圆髻——她在这方面很是苦手,学了好些天才能勉强弄出个大概来。
“你们这群小屁孩懂什么?和你们说风度你们也不懂!镇上多的是小姑娘倾慕云大夫,我都被——这么深仇大恨的,怕是你喜欢的小姑娘也喜欢云大夫吧~”
“胡说八道!”虎子的反应似是恼羞成怒了,一张脸涨的通红,不由分说对着安歌就是一掌劈去,安歌轻快闪过,她像是气得恨了,对着虎子就是一顿冷嘲热讽:“怎么,说到你心坎去了?哎呀,连云大夫家病怏怏的表妹都打不着,羞不羞啊~”
“呸,本小爷我也不以小欺大,小爷这只弹弓,上打大雁,下打游鱼,你敢和小爷较量一番么?”
“我若是赢了,你给我在云大夫面前老老实实道歉,我若是输了,任凭你处置,如何!”
“云云云——虎子哥,那大夫来了!”
还没等两人约战结束,眼尖的孩童便发现了树下的云砚,安歌的肩膀一僵,而后慢慢转过身来,虎子像是想起了被自己爹娘狠揍过的事情,甩下一句“说好了不许赖皮!你给我等着!”就匆匆离去,剩下的孩童也一哄而散。
“谁会赖皮?!小兔崽子跑的倒挺快!”愤愤嘟囔了几声,安歌小跑到了他面前,然后看他:“咳。云砚。”
云砚看着安歌的眼睛。她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余霞成绮,靠着小镇的河水映着一带的朱光,微风吹皱,粼粼波纹,他转身,往院落的方向走去。
铃声在暮色中晃晃悠悠,不知何时出现的杏黄衣袂在他身侧沉沉浮浮,云砚慢慢开了口:“……稚子戏言,于我无损,无须放在心上。”
“可我就是在意啊。”
背后传来安歌的咕哝声,云砚的脚步顿了顿。
身边人的脚步也随即停下了,自然而然,不差分毫。仿佛从一开始,便在那儿了。
他眺望着傍晚夕景,许久,才淡淡道:“回罢,也快到夕食的时候了。……井里镇了绿豆粥,可还能抵你的说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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