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家

很久以前,有个故事,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但寒山并没有问,有人不光辱我、笑我、轻我、贱我、伤我,还想杀我,当如何面对。
或许,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同千千万万的江湖儿女,可有时即便孤注一掷豁出性命,也不能撼动对方一丝一毫,那样的绝望,并非有着满腔的热血就能抹消的。
安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那样的绝境下还想要找出一条活路来,不知是想向沈景予复仇,还是比这些更多的活下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活着却比死困难何止百倍千倍,安歌自认为没有坚强的心志,一朝到了异世无家可归,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执着。
可她却活下来了。
沈景予死了。
安歌有些浑噩,又有些茫然,她这边迷迷糊糊地想着沈景予是否是诈死,一方面心里明白以颜如意的行事作风,这是不可能的事。
沈景予生性自负,狂傲不羁,教中没有准备替身,他虽武功高强,连千机阁江湖谱第七的顾小织也不是他对手,但安歌以沈景予命门为筹码,颜如意又是能蛰伏不动、一动必中的雷霆作风,沈景予,必然是死了。否则颜如意的示威,便成了笑话了。
闷雷低沉,银蛇在天的末端一晃而过,亮了半边苍穹。风雨飘摇,白珠似的雨下得更急了,翻滚的阴霾乌云宛若黑压压的盖,迫着大地就要压下来,大雨滂沱,银河倒泻,到处都是连成片的雨幕,逐渐连不远处的苍翠也模糊了起来。
手不知不觉放下了,再回过神来,是感到小腿上传来凉意。安歌赶紧提起衣摆,看着水珠滴答滴出个水潭来。她没再注意茶馆里的江湖人。
夏日的天,即便转凉了也冷不到哪里去,溅起的水花沾到了白袜上,安歌往后躲了躲,后背抵到了墙。她刚粗鲁地把垂下的袖子拧了个麻花,眼角余光便瞅到一抹淡青的影子。
安歌连忙转过身去,撑了她的伞,手里还攥着一个,云砚也看到了安歌,神色未变。而后,他向安歌走来。
……掮着伞。
飘泼大雨中,安歌愣愣看着云砚,忽然就明白了。云砚问医馆里的人借把伞不就好了……她为什么总是在犯二呢……
云砚看着安歌,目光瞥过她半抱着的纸伞,和暗下去一片的衣角,心下了然。淡漠的青年没有多说什么,他径自走到滴着水的檐下,向安歌伸出了手。
那手半隐在袖里,一根根,削瘦的要见了森森白骨,安歌看着心惊胆战,赶紧把手里的伞塞给了他。展开的竹伞骨徐徐合拢,云砚收了黑伞,又将手里的油布旧伞撑开,伞边沿绕了一圈蔓蔓的蓝花枝,他进入雨中,前行几步,又回过头来看檐下的安歌,神色带着几分疑惑。
安歌连忙奔了出来。木屐“哒哒”的脆响,她渡步到了云砚身边,蓝花枝与荷塘游鱼并在一起,在天上水中慢慢前行。
“沈景予……死了。”
安歌垂着眼眸,极缓地吐出了话语。无数银线从天宇陡然坠下,水花倏地飞溅,不一会便融入了水色茫茫之中。一圈一圈的串铃合着雨声,安歌走得慢,云砚也走的慢,她知道云砚在听。
“我身上的伤,都是拜他所赐。老实说,我应该松口气。”安歌顿了顿,“我以前想过之后……如果沈景予还活着的话怎么办。你还我的簪子藏了顾小织的信物。她父亲还有隐而不发的人手,不过我毕竟不是顾小织,切口也不知,必然是会被发现的。但倘若告知他们顾小织已死,想必他们也是会为顾小织报仇的。至于我,大仇得报,死了也就死了吧。”
“我原想,在这里,好好的生活一阵,当作最后一点美好回忆,也算是我曾经挣扎过,可以对自己自欺欺人地说,我已经尽力了,飞蛾扑火将全身焚尽,那就焚尽吧……”
雨还在下着,安歌絮絮道:“真奇怪,他什么都有,还伸手想要握住更多,却死了。我一无所有,不知为何苟延残喘,却还活着。”
她自己胡乱说了一堆,也不知道自己喋喋不休在说些什么东西。张了张口,安歌抿了唇,不再开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事,说一大瓢也没用啊。
“昔有一人,无父无母,但师门俱全,与寻常人家也无两样。后来……变生肘腋。师弟对师父下了毒。等到他察觉时,已是太晚。”
“毒发作的极快,师父让他快走,并后悔他这几年,终日醉心专研毒术小道。却忘了,奇技淫巧,绝非医者根本。”
“只是,他还是被师弟重伤,剑上喂了毒。毒发作的很快,他眼前须臾……便一片朦胧。”
“可,等他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在阁中暗道。……原来最后一刻,他拖着断腿,打开了阁楼的机关。”
“……那人,原本也以为自己无牵无挂,孤身一人,便是死了,也无妨。”
“可他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直至今日。”
黛蓝的花枝弯弯绕绕,像是欲要伸到天的另一端去。他右面颊上的伤暗红而狰狞,可怖,丑陋,安歌却凝视着他的面容,坦坦荡荡。那姑娘是不惧的,云砚想,他垂下眸,看了眼身侧的黄旧木箱,而后,移开眼,将视线投向雨中。
“他或许……与你一般。”
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想问为什么。
什么是自己一直不想放手的。
那些东西在天边,在云里,在……你涣散的瞳眸中,就在你伸手可以触碰的地方。
还不能死,还要活下去。
还想要……活下去。
活下去。
拼命的活下去。
——明知道,死去比活着容易太多太多。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他却明白了。
冰冷的雨珠不断从天穹坠下来,初秋的暖风却盘旋而起。湿漉漉的衣摆一角已不再滴答,只留下些许的暗色痕迹,晾在太阳下,便会消失无踪了。白袜踩在褐色的木屐上,安歌趿拉着,在青砖上铭刻下一串轻响。
“云砚,阿乐今天要用豆腐皮包馅做包子~当然点子是我想的~你说会不会好吃?”
“……”
“药圃没事,有一角要倒了,不过被我扶牢了。”
“……”
“隔壁的公鸡吵得很,不如我炖了它,以解我心头恨?我说句玩笑话,你可别叹气~”
“……”
“黑姜现在在哪呢?它那么聪明,一定找了地方避雨吧?”
“……”
安歌两步越在云砚面前,她转过身,背着路走了两步,看着云砚,笑容明亮:“回家吧。”
她没察觉到自己的口误,只是兴冲冲地说着,并没有在意他回不回答。她知道他是听着的,也知道他从未厌烦过她说这些,甚至,有些朦胧的欢喜。
持着木柄的手一顿,又慢慢握紧。
“……嗯。”
七月中云砚收到一封信。
当时安歌在诸多药匾附近转悠,雪白的鸽子就从天而降,停在药架边上。云砚看了信后双眉颦蹙,沉吟不语,安歌虽然些许好奇,也没多问他什么。
狩猎并非易事,虽然安歌也算是“天生神力”(她编的),但还有很多要学的。她每次收获猎物,都是请李猎户代为处理,即便李猎户不肯接受,她还是坚持分了七分利给李猎户。
云砚见安歌无恙,还是赠予了她几罐膏药,寻常小伤,足以应付。
但安歌没想到,云砚也没想到,七月底的一天,发生了件出人意料的事。
月底的蝉鸣逐渐缓了,仅有一两只在树上有气无力地鸣唱着。那日云砚坐在榻上,倚着靠背,借着入室的日光看着医书。其实所有的医书他全已记在脑中,只是每每闲下来,他孤身一人,无事可做,就会将阅过的医书再翻几遍。
安歌不在,她今早便随李猎户上山秋猎。满院子的声响忽然就静下来了,连云砚这样清苦惯了的人,也会无意识看几次墙头绿萝。
消息从墙外传来时,云砚怔了一会神。他听明白后,起了身,将医箱带子一拽拖起。一言不发,便走了出去。
山中出现了大虫。
原本青石镇背倚的青山上猛兽并不常见,别说虎了。先前听说十里八里的别镇闹了虎灾,毕竟隔着几村几镇,青石镇的人,也只把此事当作饭后谈资罢了,几天便有了新话题茶余磕叨。
可没想到,李猎户一行人便遇上了大虫。
云砚看到安歌的时候,安歌被人搀扶着,她头发披散,簪子也不知所踪,周围的人兴奋地和她说着些什么。后面跟了抬着大虫尸体的队伍,云砚也没看一眼,他只是走到安歌面前,盯着她手臂上血淋淋的口子。
安歌觉得今天倒霉透顶。
她初中还是高中学过武松打虎的课文,但绝没想到自己会亲身上阵来体验一番打虎英雄的事迹。那时她随着队伍上山,按李猎户教她的察看地形,观察鸟兽行迹,牛家阿旺的土狗一龇牙发出咆哮她就知道有问题了,可还没来得及撤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就一跃而出,横在了慌慌张张的众人面前。
这大虎是吃过人的,而且狡猾的很,猎户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还被它所伤,安歌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并非有舍己救人的心志,安歌只是想到这些上山的,都是她所熟悉的人罢了——其中有教她如何狩猎的,也有留她吃饭的,也有塞给她怎么都吃不完的瓜果与腌肉的。
她遵守着不动用原本武功的原则(安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条)把大虎弄死了,被说自己手臂流血了才觉得疼,下山听着身边人的欢呼和对她的关切安歌还觉得稀疏平常,直到看到了云砚。
云砚没说话。
他像是匆匆忙忙一路奔过来的,原本有些不方便的脚也显得蹒跚。云砚一步步走过来,周围的人都噤若寒蝉地给他让道。云砚也没说别的,淡淡让她伸出胳膊,安歌也怂了,耷拉着肩膀就是一哆嗦,颤颤巍巍伸出了臂膀。
他气得很。
但是清理伤口也好,涂抹药粉也好,包扎也好。都很轻。
轻的如同心上沾了根羽毛。
后来云砚去处理别的村民了,安歌就在那战战兢兢地等着,等大夫处理完一堆伤兵把她给领回去。安歌咬牙记下了对她做鬼脸小声说她死定了的人,看她伤好了以后不把他们打到开花!
而安教主的气焰在云砚走过来时就熄了,她老老实实跟在云砚身后,像条安静的小尾巴。
不轻易生气的人发起火来最是可怕,神医一怒,伏尸千里,流血漂杵,安歌赶紧坦白从宽,争取从轻发落:
“那啥,没办法,只有我会武啊……”
神医不说话。串铃叮叮地响。
“你看,也没什么事,就是受了点皮肉伤嘛……”
神医不说话。
“大家说这头老虎都归我诶还帮我忙处理这头老虎……”
神医还是不说话。
“要不我今晚说个故事给你听怎么样……?”
神医依旧不说话。
“我发誓我真的没用以前练的功法!我用的是——”
“此事怎能及的上你性命?!”
云砚停住了,安歌也停住了。
半晌,安歌眨眨眼,迟疑道:“……你是在生这个的气?”
云砚没有回答,安歌却什么都明白了。唇角不住地上扬,未免自己笑得太像个白痴,安歌撇过脸轻咳了几声,她眨了眨眼,走到云砚身边:“我不用她的功法,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是你的问题……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云砚没回首,眼皮也没抬一下,安歌叨叨了一堆,她不停地偷瞥着云砚的神情,见云砚抿着唇脸色没有和缓的趋势,安歌赶紧补了一句:“就算我用了,也不一定能宰了那只老虎的呀,你知道的,我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吃懒做成性……”
他拧了眉:“妄自菲薄。”
安歌眨眼:“我没事,这伤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伤得不重……”云砚没理她。
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真是逼不得已啊,你再生气,我只好和你……说很多很多的冷笑话了~”
“从前——”
有个会讲冷笑话的哥哥的好处就是,安歌的“库藏”里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冷笑话,稍稍一回忆,便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于是等两人走到院子门口,云砚已经不知道叹过多少回气了。
安歌一肚子的憋笑在瞅到云砚的神情时再也憋不住,她笑得直不起腰,好一会,才睁着翻出泪花的眼睛道:“不生气了吧?再生气我真没笑话说了~”
云砚就拿双眼睛看她,安歌摊了摊……一只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那我只有接着编了。”
他想叹气,又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云砚道:“……不生气。”
“真的不生气了?”
“嗯。”
“真的真的?”
“……”
“不是骗我吧?”
“……”
安歌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居然被热情的镇民封了个“打虎英雄”的称号,所以,没过几天,众人叫起安歌,都叫她……“安武松”。
一口血不下不上的安歌:“……”
后来,镇上的耄耋老者来云大夫邸上求医,老者看到打虎英雄站在一边,笑眯眯地堆起了满脸的褶子,唤了一句“安武松”。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云大夫按脉的手有点抖。
得了药方,千谢万谢,走出院落,合上有些掉漆斑驳的大门,老者听到安女壮士气不打一处来对大夫嚷着不许笑,映入他眼中的,是大夫微翘起的唇角。
柿树枝条从庭院舒展开来,发黄的叶在风中打了个盘旋,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压实的黄土地上。老者拄着拐,门口等待的儿女两步搀上,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家,叹了声长长的气。
哎哟,他家孙女孙子,看来是没指望咯~~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什么却懂了的梗from:蝴蝶seba《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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