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万重

层林尽染,北雁南飞。
车轮辘辘前行,棕黑的马挺胸奔驰,鬃毛在秋风中飒爽飞扬。马车掠过葱郁草木,在官道上疾驰。
“我说的就是义气帮的帮主乌良平~你们知不知道他有个私生子,这私生子的亲娘被乌良平害死,上门来报仇了,现在闹得沸沸扬扬,乌帮主的大儿子不耻父亲行径,说是要大义灭亲呢!”
“齐云山庄剑谱被盗,说是妙手神偷司空悬,不过我看,这猜测就是放屁,明明不是司空悬的手法还说是司空悬,我看呐,江湖那群老古董是要熙养天年了,没事掺和什么,不瞎添乱嘛!”
“罗刹教也是很有趣,颜如意三推四推不肯继任教主,非得搞出个万人空巷才愿意勉为其难接任……啧,魔教也玩这种造势,这江湖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江东十二坞——”
说话的是个二十三四上下的青年,他以墨玉冠束发,一身暗纹白衣,腰间悬了把山水铭文的剑。青年闲闲盘坐着,蔽膝随意放在一边。他神仪明秀,看上去风流不羁,只是一张嘴,就非要喋喋把人说晕不可,叫人简直是头昏脑涨,目眦欲裂。
杏黄衣裳的姑娘表情木然,两截布条从她耳中软软垂下,依稀可以瞅见上面红梅艳艳,随想一下,大概还能将两截拼为一枝。她怀里团着只琥珀眼纯黑的小猫儿,不到一岁的样子,正打着哈欠,而后恹恹地垂下脑袋。
与她身边隔了一臂距离的,是个竹青衣衫的大夫。说他是大夫,是因着他的右手边上,挨着摆着一个镂空花草纹的医箱,箱上朱漆剥落,像是有些年头了。他眉如墨画,神清骨秀,只是三道猩红旧疤破开了他半张面颊,夜叉般骇人起来了。
马车颠簸,大夫端坐在马车上,他半敛着眸,一动未动,萧萧肃肃,仪范清泠。
“……那谁被打的那叫一个落花流水,损失惨重,你们说那啥啥门怎么就吃了熊心豹子胆呢!哎呀,数来数去,好像没别的闲闻可说了。”似乎把肚中的藏货倒了个一干二净,虽是意犹未尽,青年终于仿佛要停下话了。
杏黄衣裳的姑娘脸上表情全无,却似乎如释重负,青衫大夫不置一词,却似乎也有松下一口气,连带着恹恹的黑猫,也倏地抬起了首,双耳颤颤。
“哦~我想起来了,还有几件我没说呢!话说那无极门的掌门——”
“喵!!!!!!!!!”
“啊!!!疼疼疼!!好疼好疼!!!小王八蛋你挠我干啥!!!你信不信我把你炖成一锅汤!!彼娘的你还来!!!!别以为你有靠山我就不敢动了你了!!”
一边咆哮的黑猫继续施展出了无影脚无影爪的功夫,打的青年落花流水嗷嗷乱叫,靠山之一的姑娘终于忍无可忍,她把耳中的布条一抽,怒道:“你一天不说话会死啊?”
被人盯上周身大穴的青年就是一个哆嗦,警惕感让他按下了猫爪子,防备地朝面无表情的姑娘看去,而后讪笑:“安教主啊,你老都要退隐江湖了,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啊!人长一张嘴,不用来说话不是浪费嘛!”
安老教主被他的歪理气了个倒仰,旁边靠山之二的大夫直接往青年推了个瓷瓶,瓷瓶咕噜咕噜滚到了青年手边,他刚好奇地用一只手捡起(另一只手对付黑猫中),就听到大夫冰冷冷地说了一句:“服下。哑药。”
青年:“……”
眼见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莫大的威胁,还想再活五百年的青年长呼短叹,悲痛万分:“好吧我不说了,我还想活。”然后委委屈屈闭了嘴。
就在一男一女一猫终于松下口气的时候,青年歪头,下定决心般地来了一句:“不行不行,这是要我的命了!你们不让我说话,还是弄死我得了。”
猫、姑娘、大夫:“……”
……这个说起话来便没完没了的青年名为洛轻舟,他明面上的身份,是江湖小有名气的追风剑客,而暗面的,则是千机阁辛堂的堂主。
千机阁在江湖上崛起不过十余年,却是叫黑白两道都忌惮的存在,虽说是“阁”,但千机阁并没有实际的楼阁屋宇,但阁内传说中有着以十二天干命名的十二堂,至于有哪些人,依旧是扑所迷离。树大招风,每年的江湖谱上虽会出现大内高手的名字,但千机阁号称朝廷之事一概不答,也让朝廷对千机阁的虎视眈眈松下了几分。
云砚与安歌说过,千机阁主答应他所付出的代价,不会违背他的原则,事实也正是如此,千机阁主要云砚做的,乃是医人治病——医的便是现任武林盟主、当世的江湖大侠,於景平。
於景平中奇毒已深,四处寻医救命,只有寥寥知晓,让云砚前去施治也是秘密而为,洛轻舟便是此事的接头与护送者。安歌没听说三大盟与千机阁有何瓜葛,但想想无非一个利字。只是知晓她身份的洛轻舟面对她时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亦接受了她安歌的名字,让安歌有些惊疑。
不过洛轻舟倒是反追踪的一把好手,安歌需要他帮她摆脱魔教追杀,他也需要安歌不泄露消息,于是一行人就维持着微妙的关系,随洛轻舟一同往天道盟行进了。
至于遇上黑姜,或许则是这趟旅途中、最大的意外。
马车磕到石子,上下颠簸了一下,安歌被震的跌了几步,一手撑地,好不容易稳住平衡,她回首去看云砚,眼中关切:“云砚,你还好吗?”古代的马车减震做的并不好,安歌觉得自己一路上颠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云砚的目光聚在她身上,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你一路上都问过百八十遍了。”洛轻舟适时地插了进来,他托着腮,十足的少女思春状:“哎呀~烦不烦啊~”
安歌表情冷漠地看他,洛轻舟单手箍着的小黑猫奋起一击,“啪”的就给这人下巴来了一下,然后蹦跶两下跳到了安歌怀里去窝着。
“是是是,你们不烦,我多嘴,我多嘴。”揉了揉下巴,洛轻舟对安歌撇了撇嘴:“你也别把他看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他没受伤前,连我都怵他~!”
安歌安抚着怀里的猫儿,对洛轻舟翻白眼:“我知道。”她现在所习的心法剑招都是云砚所授,之前他说自己没半点内力在身时安歌吃了一惊,把了脉才知道他是丹田受损,恢复只能徐徐图之。想到云砚的脸和腿,还有冰冷的手,安歌对云砚师弟的江羲的手段有了某种程度上的了解。
云砚并非医者不能自医,只是江羲把事做绝,他不见云砚尸体,先是一把火将师门所在烧了个干净不说,又雇了十三楼的杀手再追杀,只是最后不知为何他撤了十三楼的榜令。
云砚身上的伤,都是无暇自顾,拖到了这个地步。
云砚与她一样,想求个公道,他或许有所准备,但安歌放心不下。
“是啦是啦,哎,你们俩可真没趣,怪不得掺和到一堆~可怜苦命的我哦,要为你们做牛做马——千机阁主真不是个东西!”洛轻舟一撑手跳了起来,他掀开车帘,弯腰对车夫朗声嚷道:“大哥大哥,前边客栈停一下,这日头也不早了,咱们找个地儿休息休息!”
“哎,好啊!不过小哥儿啊!”车夫挥了挥缰绳:“我听你一路说个不停,你要不要喝口水歇歇啊?”
“哎哟我真是……大哥!我哪里多话啦!我都没说多久好不好!”
“你这一张嘴都不带停的,哪里晓得说了多久!”
“……”
“走咯~”
安歌被这段话逗得闷笑,连云砚都忍俊不禁,微弯了嘴角。暮光从车窗中透进,橘黄与殷红交织,雀鸟归家,发出轻快脆鸣。安歌道:“也不知道阿乐和左亚帮我们向镇上的人解释了没有……”
安歌垂下眼来:虽然,知道她身边的人有罗刹教的探子,但她还是会想念那个青石铺路的小镇,和镇上的那些人。那时候,她没有问探子是谁,大概是她……并不想知道。
“往后,再回便是。”
云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安歌想,是啊,日后再回去便是了。
“也不知道,李大叔会不会生气。走之前,说好了还要上一趟山……”安歌零零碎碎地说着,云砚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安歌一边说着,一边抬首看了云砚一眼。……他原本身上就空空荡荡的,眼下奔波半月,比起在小镇上,又清癯了些。她念头转到这里,又移回眸光,像在那个小院一般,慢慢悠悠地继续说。
殊不知云砚也在看她。神医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杏衣姑娘,他想起刚捡到她时她那副殊无生气、骨瘦如柴的模样,后来好不容易馋的吃出的二两肉,这会又没了。她随他一同,也不知道是对了,还是错了。
一个在看,一个在说,两厢都在思量。小黑猫看看这又看看那,不感兴趣地抖抖耳朵,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趴下去。
马车停了,洛轻舟一掀车帘:“到了。”接着毫不客气:“你们这话怎么比我还多啊?一天到晚说的不腻?”
话说的促狭,又配合这人挤眉弄眼的神情,安歌索性斜着双冷眼看他:“就你话多,就你说不腻!”云砚看着嬉笑着的洛轻舟,慎重地点了首。
洛轻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权当没听见:“诶诶,前面有个破庙,要不我们就在那边凑合一晚?我睡树上,你们睡庙里如何?”
透过车窗就能看到客栈的轮廓,书了“悦来客栈”的灰旗就立在前头,安歌莫名其妙,觉得洛轻舟简直不可理喻:“都到了地方你说什么破庙?”
洛轻舟被安教主看白痴的眼神刺激到了,他心想哎呀这对闹哪样,姑娘蠢成这样这还怎么继续啊?于是他一挽袖子,换个对象再接再厉:“安歌蠢的很我不和她说。(安歌:洛轻舟!!)云砚,你说。我问你,倘若客栈只有一间房呢?”
结果云神医瞅了他一眼,毫不配合:“破庙。”那就去破庙去休息。
洛轻舟:“……”
他可能看岔了,这一男一女估计没有那点朦胧的小意思,他们喜欢的大概是那只小贼猫,不然怎么会不惜千里把这长毛的小畜生给带来呢!
安歌怀里的黑姜对着洛轻舟挥了挥爪子,作出个威胁的爪……势,这小王八蛋说是命里的宿敌也不过如此,洛轻舟觉得他二十四年来一马平川的生活简直要被只小畜生给击碎了。想到这,又想到那,洛轻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个呆一个傻,可真是良配。”
好在洛轻舟说完就跳下车了,不然估计安歌得踹他一脚,先把这自来熟的话痨给踹下车去。安歌拎着个以防万一的惟帽,提了把不好不坏的剑,抱着黑姜下了车。她不放心小猫情况,掰开猫爪子察看了一下,好在黑姜虽小,倒没发生什么晕车状况。
又等到云砚也下来了,安歌才与云砚一起往客栈里走去。
暮近黄昏,落日熔金,乌鸦在枝梢闷闷地叫着,洛轻舟已早在前边等着了,见他们下了车,挥着手嚷嚷着什么。等三人走到客栈门口,碗碟砸地的声音猝然响起,接着是桌椅被掀起砸在墙上的巨响。
里面显然是江湖火拼,安歌皱眉,她与云砚对视一眼,安歌惟帽一掀戴上。他们都是事多之人,自然当小心行事。
洛轻舟显然是好奇心重的很,只是他刚偷偷摸摸往里边探了个头,飞出的筷子差点没给他脑袋来个对穿。
两只手拍上洛轻舟的肩,洛轻舟回头一看,安歌和云砚对他摇了摇头。
“各位朋友有话好说,何必一言不发便大动干戈?”
“少在这掉书袋了!骆家堡少主骆逸,今儿哥儿们找的就是你!”
手拍在肩膀上有些奇怪,洛轻舟正了正脸,换了副懒洋洋的神色:
“没事没事,这是瞌睡遇到枕头了!我还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骆家堡呢,天上掉的馅饼,不要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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