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愿

那是个极美的女子。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只是眉目间一抹妖冶流转,衬得她如花的眉目更妩媚了几分。
若不是她踏着惨叫而来,或许不过只是有些漂亮过了头的姑娘罢了。
众人皆是惊恐万状,犹自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安歌握着剑的手没有颤抖,手心却渗出了汗。
那是罗刹教原左护法、现教主颜如意。
她方逃出魔教的时候,颜如意所修心法“苦寒吟”还尚未突破,而如今,她原先一身诡邪之气已全然收敛,颜如意武功不如沈景予,也不及顾小织,但眼下安歌四脉被封,也无法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曾经的武功路数……
安歌瞥了一眼身后的傅翊,见他面色惨白,显然是强撑着自己不倒下,也不知道颜如意是孤身一人,还是另外安排了人手围剿……安歌紧攥了剑:她要怎样,才能在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胜过颜如意?
然而电光火石之下,却是来不及多思考,见到云砚朝傅翊匆匆走去,两条黑绸带如毒蛇吐信般向云砚直冲而去,颜如意笑得妖艳,眼里却是冷的:“我倒没想到应青主死后江湖还有枯骨生肉的神医,可真是大麻烦~”
“砰”的一下,绸带撞上兵刃,安歌斜剑挡下颜如意的一击——她来得迟,茶也未入口,此时内厅能与颜如意抗衡一二的,也只有她了。
颜如意眸色转暗:“没用。”话音刚落,安歌手里的剑猝然断成两截。
只是颜如意刚进一步,拔剑“铮”声吟啸,转眼剑芒又至,乃是安歌反应极快,旋身便拔地上侠客佩剑,挡住了颜如意去路。
绸带狠辣又至,这次剑直接化为齑粉!
安歌咬牙,不言不语,闪躲,抽剑,刷刷又是三剑!
颜如意眯了眯眼:“有趣。”她黑绸一甩,与安歌缠斗起来。
傅翊服下药丸后喘了口气,却还是浑身无力,内力也无法运作。他见云砚一言不发地闭目沉思,而后将手伸入衣袖,摸出瓷瓶开始调配——云砚携带的药材应当是有限的,他眼下眉目半敛,面沉如水,手却半点都没停下。
安歌还在咬牙坚持,她身上的血痕却是越来越多,傅翊眼中忽然浮现起一抹晦暗难明的光:“……她撑不了多久。”
云砚手里动作没停。
“你——”
“你修的知意剑法乃是颜如意‘苦寒吟’的克星。”云砚眼皮未抬,话语也稍显冷漠:“她信我,我亦信她。你莫再出言,扰乱我所思。”而后,惜字如金的神医将唇抿成一线,便再也没有说话。
大侠还是第一次被人呛了,顿时僵成了块石头。神医说的话似乎没头没脑,傅翊却一瞬便懂了。
“咣!”
“当!”
“砰!”
那边交战在继续,洛轻舟死死抱着黑姜倒在地上,好在小猫儿乖觉,只是压下耳朵警惕的很,并没有再乱蹿。安歌的形势很是不妙,她流的血已经从额前流到了衣袖上,洛轻舟目光一变再变,他紧抱了一下怀中的黑猫,而后大喊道:“喂!安歌!用我的剑!”
“咣!”安歌离得近,听到洛轻舟的话便一跃而起,抢在颜如意之前抽出洛轻舟佩剑,下意识将洛轻舟一脚踢远——不出所料,颜如意的一绸带随后便至,以千钧之势将洛轻舟原在的地方砸出窟窿。
安歌知道洛轻舟的佩剑是柄软剑,此时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而以内力催动,软剑成形,她手中这柄剑在厅堂内依旧如秋霜清水,寒气森森,那薄的如同柳叶的剑刃上有紫光流过,凉薄多情。
安歌挥动此剑,仿佛有朵朵霜雪在她手中绽开,而后凝成一道流光,在半空中织成网来。颜如意一时错料宝剑锋利,一条绸带瞬间一分为二。
“……”
安歌施展的蹑云剑法为云砚所传,一共十三招,她强练数月,悟下的只有前边的十招罢了。剑招虽名蹑云,亦悟自诗篇,却是敌强则我强的招式。得了利器相助,安歌重新振奋精神,一招“细雨残钟”出手,接下开始没了表情的颜如意一击。
“空江鸦散,膻中。”
“右斜,越水吴山,巨阙。”
“平刺,肩井。”
左支右绌的末路里,似乎有道光在面前,安歌吸了口气,眸光也沉了下来。她剑招一变,手腕急抖,使出的招式与身后之人说的分毫不差,颜如意却一退再退,半空中的袖带也变得滞涩起来。
颜如意面上浮起一丝戾色。这小姑娘出乎意料的难缠……
“嗖”的破空声,只见一道银芒猝然划过,击向云砚方向,安歌始料未及,她手里一招“斜阳衰草”招式用老,再变已是迟了。
哪知“叮”的一声,云砚身边的傅翊起身便是一剑,大侠眸光冷冽,盯着颜如意不放。铁蟾蜍陷入墙中,犹自颤颤。
颜如意脸色遽变:傅翊能接下她暗器?他毒已被拔除?!她惊疑未定地看着傅翊,又看向云砚,像是从那几道伤疤底下看出了些什么,颜如意面上红白交加:“竖子坏我大事!”
她声音太小,除了安歌以外无人听到,只是片刻后,颜如意又恢复了常色,她掩袖,忽然朝着安歌娇笑起来:“奴家以为是谁,原来是故人在前,奴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以为你是被沈景予胁迫,原来是已投靠白道?嘻,也好歹曾是我罗刹之主,小织妹妹,看在昔日旧友之情,此次奴家记下了!”
颜如意眸光狠厉:“叛教者!杀!下次再见,奴家必取你性命!於景平,你倒是好狗命,中了‘寒烟翠’还能不死,奴家倒要看看你下回可会有这等运气否?!”
她足尖一点,急速掠后,三两下便没了踪影,也没管自己的话说的如何惊世骇俗。在场的江湖人却因为颜如意的一句话,面色都变了。他们盯着安歌,神色各异。
安歌没有再追,实际上她已经疼的无法思考,连颜如意方才的话是什么也只余下混沌。她咬牙忍住痛楚,先是对着云砚摇了摇头,而后走到洛轻舟面前,将佩剑放在洛轻舟身边,才疲惫地胡乱找了张椅子坐下。
洛轻舟看到安歌嘴角有血,顿时惊叫起来:“喂喂,你没事吧?”
安歌强撑着眼皮,有些混乱地晃了晃脑袋。松懈下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碎了一样,好在云砚没事……她下意识提气运转周天,腹中却绞痛的像是刀绞一般,疼的她出了一身冷汗。鲜血从她额上流下,连视野也模糊一片,安歌脑袋一栽,就要往前桌上磕去——
“……”一只手接住了她的额。
那手冷得很,似乎在冰天雪里淌过一样,也许捂不热。但这样也好,这样就足够了,安歌半倒在云砚怀里的时候,还是迟钝着这样想的。
穴道被人冲开,细小的温意在她经脉蔓延,安歌昏昏欲睡,喉间却蓦地一甜,一口血吐出,她精神也随即一震,不再浑浑噩噩。
“你少用些内力啊大神医!”
“……”
在洛轻舟嚷起来的同时,安歌也反握住了云砚的手,阻止他再动用内力。洛轻舟方才服下了云砚给的药,已经能动弹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还没忘了怀里的猫,瞅到傅翊已经开始调度指挥,想必解毒的药方,云砚已经告知过了。
想起颜如意的话,洛轻舟皱了皱眉头,随后又平展,他凑到安歌面前,瞄了一眼安歌的惨状——真是惨状,颜如意本来就是狠毒人物,她四脉被封,处处受制,不过一时半会倒是死不了。
黑姜从洛轻舟怀中跳到桌上,喵了一声,然后舔了舔安歌的手心。
安歌恢复了一丝力气,她手指微动了动,黑姜乖顺地趴下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安歌喘了口气,道:“我没事……”话音才落,青色外袍已经落到了她千疮百孔的衣衫身上。
洛轻舟撇了撇嘴,说了句我去拿云砚药箱便离开了。场面一片混乱,好在骆家堡还是有大夫在,药下了肚,陆陆续续也有人站起来了。
等到云砚手中器材俱全——洛轻舟连新外袍都给他拿来了——便为安歌上了药,包好了伤口,其他人也恢复的七七八八。魔教下的毒本就只是瞬时性的毒,又加上云砚药方对症,只是狼狈了一会又安然无恙的江湖人,开始七嘴八舌地骚动起来了。
在场的人吵吵闹闹,就吵到了魔教头上,嚷到了让他们忌惮的魔教妖女身上,无数双戒备的眼睛盯在了安歌的身上,蠢蠢欲动。
坐在上首的於景平脸色灰败,他身中之毒未除,又中一毒,两毒混合,反倒加剧了毒发,被颜如意揭出中毒之事,他也不需再隐瞒。傅翊以掌传气,笔直地站在於景平身后,冷峻的像块梆硬的铁。
“这次门外的兄弟们……哎,没喝那茶,却死在顾妖女手里!”
“颜妖女……杀了我弟兄!我要为我弟兄报仇!”
“可别忘了,颜妖女说了!我们之中,有那顾姓的妖女在!”
“谁知道这事是不是顾妖女一手策划?她还想投诚白道?是想玩什么把戏?”
“魔教不是说什么‘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吗?对付江湖败类,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不管她是不是,先押下审讯为好!”
“所言极是!”
安歌只觉得头痛欲裂,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的厉害,她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惨白着脸,挺着背脊不肯倒下。
云砚没说话,可洛轻舟简直被这群忘恩负义的江湖人惊呆了。他抱着剑,环顾了一圈断瓦残垣的厅堂,那椅上还有救了他们性命的姑娘的血。洛轻舟提高了声音:“你们个个可真是顶天立地的江湖大侠啊!这姑娘为救你们流的血还没干呢!你们倒迫不及待一个二个跳出来党同伐异了啊?”
话说的尖刻,厅堂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有人愧疚,也有人毫不吃洛轻舟这套:“你说的倒是轻松!如果她是顾小织,她之前所作所为都是居心叵测!顾小织那恶妇,五马分尸都抵不了她恶行!哪来的恩,哪来的义!”
洛轻舟给气笑了:“你脑子是不是被猪啃过呐?!颜如意说她是顾小织你就信?我说我是你老子你信不信?!”
被洛轻舟讥讽的江湖大汉脸瞬间涨的通红,挽了袖子就要和洛轻舟卯上。一边的骆逸却蓦地出声了:“云兄说过,是应青主的弟子,而这位安姑娘,则是他师妹。”他顿了一下:“方才颜如意说了,应青主已死。”
应青主生前,畏惧他敢假借他名声的寥寥无几,但若是他死了呢?
连云砚的身份也被怀疑上了,眼见周遭目光越来越不善,当事人一声不吭,骆逸像是见洛轻舟面色不虞,连忙一拱手,话语里满是歉意:“对不住了,洛兄。三位于我有恩,但涉及到魔教之事,却不得不谨慎几分。”他抬起眼,眼中却是防备的。
洛轻舟真是想大笑——这朋友来得容易,也去得容易。洛轻舟眼里冷下去:“骆兄。”他弯了嘴角,平时多话的人,吐起毒汁来,也是会让人驾鹤西游的:“没看到你娇妻啊?刚不是搂着不放嘛!不放又有什么用,颜妖女给你一刀,你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若不是云大夫给医着,安姑娘给救着,就凭你那谦谦君子的风范,早就文君新寡咯!”
一番话说得骆逸表情都变了,洛轻舟也不管不顾,径自说道:“喂喂,骆少侠,可别开玩笑了!明眼人都看到这事是在你家发生的,茶加香混成毒,你骆家堡不解释一下如何与魔教狗贼同流合污,倒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真是颠倒黑白的厉害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今日真是见识了,救人者要自证清白,被救者撒泼打滚!什么叫‘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居然还能说出那么多的花样来!千机阁写那劳什子的江湖史,不请诸位真是惜哉!惜哉!”
眼见在场的人都动了怒火,傅翊皱了眉,他刚想说什么,於景平就出声了:“各位稍安勿躁。”他压抑地咳了声,都说武学练到极致的人会返老还童,可已是臻至化境的於景平,神容却迅速地衰败了下去:“洛少侠说的,也有他的道理。若无安姑娘在,我等必将死于颜如意之手,无一幸免。”
底下骚动又起,於景平挥了挥手,将不满压了下去:“但,也如各位所说,魔教之事极为重要,那么,不如让我小徒与安姑娘交一交手——我小徒,各位总信得过吧?”
傅翊从魔教逃出,必是见过顾小织的,纵然是顾妖女易了容,傅大侠想必也能识破妖女的伪装。
厅堂沉默下去,竟是大部分人默许了盟主的提议。洛轻舟攥着剑鞘,却陡然冷笑起来:“於盟主,安姑娘虽然使的不太纯熟,用的可是怪医的蹑云剑法,不是顾小织的九转九阴寒水诀吧?在场的见识短浅也就算了,我这种小辈都看出来了,莫非於盟主,生着一对狗眼不成?”
傅翊冷下脸来,於景平倒是宠辱不惊:“无妨,无妨。但这确是解决此局的唯一办法。我们可以等到安姑娘伤势痊愈,再行切磋。”
洛轻舟被於景平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噎了一下。平心而言,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倘若一动武,要逼出安歌武功,必是要生死不论。
安歌坐着没动。她脊梁挺立,笔直如枪。
她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了。最初她抛下杯盏,也想带着云砚逃走,可她还是留下了,出手了。她不后悔,但她,不愿受这样的折磨。
安歌按桌,想起身,一双手却覆在了她的手上。
身侧传来了云砚极轻的话语:“痛么?”
“……”
安歌想说不疼的,这样的伤,她早就在罗刹教习惯了。可话到了嘴边,却如鲠在喉,如何也说不出来,半晌,她垂下头,小声地说了一句:“痛。”
云砚没有叹气,他只是慢慢地抚着安歌的发,抿着唇,许久,才清清冷冷似的说了句“不痛,不痛。”可就这样一句话,差点把安歌的眼泪逼出来。
云砚望向高高在上的於景平,中年人平和的目光里,却透着一点算计:“於盟主。你手三阳经逆转,阳维脉滞涩,肾俞、中极、神阙不畅,神庭涨疼,鸠尾、关元疼痛难止,是否?”
於景平终于脸色微变。
云砚一字一句:“你的病,我能医。”
“而扁鹊,有六不治。”
没有再理会於景平,云砚俯下身,青丝从他肩上滑落,温柔地抚上了安歌的脸颊。神医平平的话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安歌,我们走。”
洛轻舟失声:“云砚!”
安歌看向云砚,她嚅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云砚望着她,眸光平和如水:“我知你担忧。然,我与千机阁约定,抵不了此时半分。我,亦不愿。”
安歌死死抿住唇。她起身。指尖的颤抖,却慢慢消失在了覆在她手上的另一只手中。
——她知道他不在意,可她又拖累他了。但她知道,他更不想看到她笑着说,“信我”。
“……不必。”
傅翊的声音陡然传来,大侠微垂下眸:“她不是。”
作者有话说
    扁鹊六不治: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烂大街的句子,出处不详0.0随意摘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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