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一阵不提,等安歌伤势痊愈,能够出行,已经是半月后的事了。
到了孟冬之月的十月,水始冰,地始冻,纵使气候还带着几分秋日的燥热,也逐渐转凉了。飞鸟难觅,枝梢秃秃的立在那里,朝天立着。
长亭外,古道边,三人牵着马站着,像是为什么人送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是时候道个别了!”
说话的是个头戴墨玉冠的青年,他穿着一身骚包白衣,腰间悬了把山水铭纹的剑,手里牵着一匹不停打着响鼻的白马。若不是长了张人模狗样的脸,估计看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要去讨债奔丧。
“这些天的事,先前的事,都谢谢你。”安歌干净利落地道了谢,云砚也微一颔首,话语简短:“多谢。”
被道谢的人反而浑身不自在起来:“谢什么谢,若不是我阁中有人泄露消息,你们也不会落入颜如意的圈套……再说了。”洛轻舟挠了挠脸,不自在地移开眼:“不是说好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什么的嘛……说什么谢谢不谢谢的……”
安歌怪道:“即便是朋友,受了恩惠,也要道谢吧?不然还算什么朋友?”
云砚静静立在一边,初冬的风拂得他的袖摆微微起伏,他眼中与安歌所述的,都是一样的。
洛轻舟忽然就想,他怎么会认为安歌是个脑子坏掉的蠢姑娘,云砚是个令人畏惧的吓人大夫呢?……不过他若是把他往日的念头说出来,估计他这条小命就要吹灯了。
怂的不行的千机阁阁主当机立断掐灭了自己蠢蠢欲动想要说出口的念头,这个活了二十多载都不知道什么叫“有朋自远方来”的少侠耸了耸肩,干净利落上马,握住缰绳。
“对了,还有件事忘记和你们说了。绿绮姑娘,并没有死哦。”
面对着瞠目结舌的安歌和稍稍抬了眼的云砚,洛轻舟耸了耸肩:“绿绮姑娘从悬崖上摔下去后,大难不死被孟婆灌了碗忘情水,前尘往事又忘得一干二净啦!然后也不知怎地,她和她曾反抗定亲的未婚夫王八对绿豆,看上眼了。……我就不说了以她家宠女儿的地步,她不想成亲,退婚都是可以的,可这码事她说都没和她爹娘说过啊!至于绿绮姑娘在哪里……你们之后其实也见过的。”
没有停顿,洛轻舟给出了重磅一击:“骆家堡,婚礼,新娘子。”
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没见过新娘脸的云砚:“……”
觉得世界之大真是奇妙的安歌:“……”
抛下了深水鱼雷的洛轻舟想想还是让他们缓缓,稳住了在地上转起圈的马,刚准备一抖缰绳,安歌就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他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就差没揍上来了:“我家黑姜呢?”
洛轻舟一拉缰绳,跑了:“什么黑姜不黑姜的!它现在改名叫小二黑了!好人家就是我!你们就算毒死我,我也不还啦!”
猝不及防被扬了一脸的尘土,安歌咳了几声,而后“呸呸呸”吐了出来,还好云砚袖里放着一方素帕,他轻叹了声,给灰头土脸的安歌慢慢擦拭起来。
安歌顺从地让云砚擦着,同时咬牙切齿:“洛轻舟真不是个东西!”她下次保证不打死他!
云砚敛眸:“……有必要,回青石镇一趟。”
安歌想到了之前在骆家堡她与云砚的话,忍不住噗嗤笑了:“对对,去刘家买三根麻绳来,我先找棵树……”
云砚微叹:“……院里那棵柿树便可。”
安歌眨眼又道:“我不会把三根绳子结成一股……”
云砚叹声大了些:“我什么都会。”这大概是气话。
安歌实在忍不住了,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连马儿都惊着了。云砚收回擦脸的帕子,拉住了斜着走了几步的黑马,黑马甩了甩鬃毛,踏了两步,又不动了。
安歌赶紧止住笑,她与云砚牵着马,一同往前走去。
初冬的日光笼了层朦朦的光晕,天高云淡,古道上尽是落叶断枝,踩在上面发出脆响。不知名的野花在道路两旁怒放着,团成簇簇的姹紫嫣红。安歌垂下眼,看着“嘎啦嘎啦”一路行来的枯叶,陡然就道:“云砚,谢谢你,救了我。”
“我原本也想过,干脆就成为顾小织好啦……把生而为人的尊严忘掉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挣扎,不用痛苦了。在魔教,还坚持着,到后来,真的累了。心想,干脆死了算了。可惜,没死成。”安歌仰首,望着一碧万里的天空。忽有黑点展翅,自北向南飞去:“我倒在末路上,拉起我的,是你。”
“我很害怕……很害怕。我怕所有的事都是镜花水月,都是虚无飘渺的幻影罢了。我畏惧这前面看不清的道路,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
“后来,在青石镇,在骆家堡,在锦绣山庄。我也想过要逃,可你,说,安歌,回来。安歌,我们走。安歌,我在。”安歌抬起眼,望向青衫的大夫。她眼中明澈安定,像是将一切都放下了:“谢谢你,云砚,你治好了我。”
——你医好了我身上的伤,也医好了我的心。
云砚看向她,双目交汇,春风雨化,润物无声。大夫忽然开口,眸光平静的:“不。你也,治好了我。”
——你医好了我的无心。
有人曾说,他是无心之木,心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素日里寡淡的如同一潭死水,不知道什么是无心,什么是有心。
可忽然,眼中的黑白画面,变得有了色彩。他忽然就会笑了,会生气了,会叹气了,会因为一个人,思索着如何作羹汤,思索着井里的那碗绿豆粥,可凉好了。
安歌迷茫的神情映入他的眼中,云砚微弯了唇角。大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你病已痊愈,眼下,哪里都去得。”
安歌却停住脚步,她手里的枣红马也随即止了步。她看向云砚,声音遽然有些颤抖:“我不能,再和你一起么?”
云砚第一次愣在了原地:“我,并未……”他忽然就不再说话。她曾说过,她年少时,曾意气风发,是想要游遍三川,踏遍五岳的。
眼下,她身上伤口痊愈,心伤也好,身为医者,早就没有再与她同行的理由。……他要以何种身份,才能再与她……一同……?
安歌却是陡然松了口气。魔教事了,云砚师门事了,她也只能借着不知道会不会大难不死的颜如意,能拖几天便是几天了。
“唔……洛轻舟说绿绮姑娘还活着,”安歌装作不在意地偷瞄了眼云砚:“下次,不如我们去见见她?”
云砚皱眉:“为何?”
安歌想了想,好不容易编出个理由:“故人?”
云砚撇下眼,拉着缰绳往前走去。
安歌鬼鬼祟祟地跟在云砚身边,咳了声嗽。她一只手攥着缰绳,一只手却将自己的杏黄衣衫捏的死紧。安歌目光游离:“哈~你这样,让我很是好奇欸~我倒想问问,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云砚脚步一顿。
安歌陡然一跳,她打着哈哈退到马边上,企图仗着枣红马的庞大身躯,将自己耻于见人的小心思给遮干净。安歌心中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她想,这话,应该问的没有什么问题吧……她又忍不住想,不如问问他,往后,三川五岳,五湖四海,他愿不愿意,与她一同……
黄叶从枝头打了个旋儿,翩翩归于泥土。纤细的褐色枝梢微颤,娇小的麻雀立在枝头唱歌,听到马蹄声,又受惊似的挥着小翅膀逃走了。古道上的两匹马打着响鼻,显然在纳闷牵着他们老走走停停的愚蠢人类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曾有个姑娘。我捧卷时,她屏了气息,怕扰到我阅书。”
安歌:“……”
安歌:“…………”
安歌:“……………………!!”
不过孟冬,古道寂静,安歌却听到自己的心“咚咚”乱跳起来,越跳越大声,越跳越起劲。完全阻止不了乱撞的小鹿在她心里横来直去,胡跑一气,她迟钝地想,现在大概给个窜天猴,她就能上天了。
安歌忽然想很傻气地问句“为什么呀”,但念头刚出,就被她立马枪毙了——不能问,不能问,实在蠢得冒烟,又像撒娇发痴,绝对绝对不能问。
“……我依旧,不知知慕少艾为何。”青衫的大夫转过身来。他面上有伤,却容色澄彻,像山水里的青竹,水墨里的流云,如珠藏渊,如玉隐石。他弯弯唇角,仿若满地的冰雪,都融化殆尽了:“有人曾与我说过,她的心念,便是游遍三川,踏遍五岳。我不知,她是愿独自一人,还是两人携行。”
他微微移开眼眸:“若是她愿两人携行,我愿此生,随她左右。……只是不知,她,可愿?”
麻雀在树荫下蹦蹦跳跳,啄啄捡捡,安歌立在翻白眼的枣红马旁,她睁着眼,连眼珠都似乎不会动了。
她想说话,磕磕巴巴,一句也成不了,安歌气得直掐自己大腿,她头次觉得自己或许傻里傻气得连神医都没法治了。
又怕神医瞅见自己无可救药的傻气,安歌立马收回了手,可神医站在那里,却像是无动于衷。安歌疑惑地望向云砚,就见云砚眼神根本投在地上,有一丝奇怪的红,从他白玉似的脖梗,慢慢往脸上蔓延。
安歌:“……噗。”
云砚平平看了她一眼,牵了马便往前走。
安歌快笑得要腰软了,她边忍着笑,边赶紧追上去。
“云砚云砚,你生气了?”
“……”
“我真的没笑,没笑,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
“我愿意,我愿意,我真的愿意!我对天发誓!”
“……”
神色诚恳地对着上天连发了几个誓,见神医的面色终于变成了无奈,安歌拼命把自己的大笑憋回了肚里,连忙装出一副正经神色。
两人两马,慢慢前行。再长的路,或许只要有人相伴,便也不怎么长了。
“云砚。”安歌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面上的一本正经陡然破开,她还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糟糕。你似乎要对我叹一辈子气了。”
日光正好,青衫的大夫牵着马走在前头。听到身边人的话,他还是轻叹了声气:“……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