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祈最近很郁闷。
其一是工作压力大，作为数学老师，虽然他供职的辅园中学位列十八线龙套咖位，中高考日常给H市其他初高中陪跑，但升学压力还是有的——题海照样刷，口号照样喊，具体能考几分咱们另当别论，大考在即至少得拿出“不肯过江东”那股气势不是？
仲祈批着手头的试卷：我觉得解个一元二次方程好像没必要把刀架在脖子上吧？
同课题组众人齐刷刷地投来“太天真”的目光。
语文陈：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张试卷的答案会给你带来什么惊喜，“的得地”混用就算了，拿通假字给错别字开脱也就算了，天天晨读背古诗，“垂死病中惊坐起”后面给我跟个“笑问客从何处来”是什么操作？还有接“青春作伴好还乡”和“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现在这么流行诈尸文学吗？！哪个班的鬼才还给我接了句“随风直到夜郎西”？？？
英语干：我原来以为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是中翻英的极限了，没想到还能见到you share rose get fun这种灵魂组合，话说谁能给我科普一下I am too south这散装英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生物孔：同学，这是个人身上的细胞，它没有细胞壁，没有叶绿体，也没有大液泡，还有你这里画的是个啥？鞭毛？？这是个精子？？？
历史马：郑和和郑成功没关系，他俩八竿子打不着，论辈分差了快三百年；还有，到底是谁想出来让唐宋八大家凑两桌麻将的？你告诉我六个人带俩牌位怎么搓？喂范老师你来评评理，你那沓政治卷批完了没？范老师？？
政治范：乌拉！
面对全课题组的牢骚，数学仲永远都是和和气气地笑了笑，成年人的世界规则太多，偶尔看看孩子们的天马行空，也不失为生活乐趣之一。
他对学生温柔友好，不代表会对他们背后那群家长好声好气——辅园中学人尽皆知，无论兔崽子们再怎么作天作地，仲祈都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消消气、降降火，以从一而终的心态照料祖国的花朵；但兔崽子的饲养员们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仲祈其二郁闷的点就在于此，“升学动员家长会不来也就算了，期中考完也不来，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没有责任心的爸爸啊！”
全课题组都知道他说的是初三5班姜如翠同学的家长，这位“姜爸爸”神出鬼没，辅园中学没有哪位老师见过他的真容，于是就被称为“活在试卷签字页的男人”，仲祈翻了翻姜如翠的期中试卷——打知晓姜爸爸日理万机，仲祈就义务承担了姜如翠的数学补习任务，稍见成效，上学期期末19分，这回外带蒙对的两道选择题已经能翻倍考38分了！
其三呢，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宝贝儿子仲秋被卷入一场不知名的打架斗殴事件，路人秋惨遭波及，被台风尾扫进医院急诊。全辅园中学都知道父子俩“相依为命”，作为单亲爸爸，仲祈可谓是一等一的标杆：内外兼修，养家糊口，还能把儿子教育成三好学生——他同事语文陈曾拜访过父子俩的小公寓，整体风格整洁清爽，“这年头起了床还能叠被子的男人简直是人间瑰宝好嘛？！”
仲祈坐在陪客椅上削着苹果，他看着午睡的仲秋，心情有些复杂。
距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11年了啊——不过仲秋来到他身边，也有11年了。
仲秋今年刚满十六，和他差了十八岁，那时候的仲祈万念俱灰，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这是三个多月来他第一次跨出家门，秋雨多发的季节，灰蒙蒙的天不肯放晴。他走着走着迷了方向，第一次对这座生养自己的城市感到陌生，他在不知名的树下驻足，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衣领上，他越哭越大声，到最后干脆蹲下身，蜷缩着拥抱着自己，他放声嚎啕，任由过路的行人投来或疑虑或怜悯的目光——他将脑袋埋在臂弯中，直到有一只稚嫩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听见对方奶声奶气地开口，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