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
哪怕是再阴险，再狡猾，再冷静理智的人，也难免在自己的回忆中，露出脆弱的一面。
青玉站直了身体，在他面前的是个破落村庄，村里似乎刚刚遭了什么灾祸一般，一片狼藉。
这就是于小鱼心中，最为重要的地点？
青玉以扇掩唇，颇觉有趣的笑了笑。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琼华女仙，居然出身这么个不起眼的旧村落。
于小鱼或许不认识他，但青玉却在很早之前就听过于小鱼的名字。
——无他，于小鱼太能惹事了。
在于小鱼还在昆仑琼华派修行的时候，昆仑八派给她惹了个遍，他曾经的师父就毫无风度的整天在门派里骂她，也因此，青玉很早就知道于小鱼这个人。
但直到他吃了师父后，才知道师父有多么羡慕道胤。
因为他收了一个注定能成仙的弟子。
这个仙，不是那种只能活几百年的地仙，也不是被天界敕封，必须讨好天界才能长存的人仙，而是真真正正依靠自己的本事，打破天地枷锁，长生久视，逍遥自在的仙人。
她简直聪慧的没有道理。
任何剑法，只要看一眼就能全部明白。所有法术，对于她而言都是信手拈来。
有这样的未来，哪怕她根本不尊师重道，还成天惹麻烦，那也可以忍受。
入门三年时，昆仑山已经无人是她的对手，入门十年时，她虽无天下第一之名，却有天下第一之实。第十一年时，她渡过天劫后，自此不见踪影。
琼华声称她去云游四海去了，但在几年前琼华掌门意外亡故后，于小鱼仍旧没有出面，就有许多人猜测，或许那位曾经名声大噪又转瞬消失的女仙是死了。
没想到，她并没有死。
但于小鱼失忆了。
不但失忆了，连修为也损失了大半。
没错，也许在那些可怜的蠢货看来，她只是神魂受损导致失忆，修为还是十分惊人。可就于小鱼现在这点修为，也就跟他师父当年差不多，根本配不上她仙人的身份。
青玉猜测，现在的于小鱼，可能连当初十分之一的修为都没有。
真是天助我也。
假如他碰到的是完好无损的于小鱼，青玉一定第一时间放弃自己几十年的谋划，有多远逃多远。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于小鱼，青玉也小心翼翼的谋划了很久。
他先用洛卿忆那枚弃子，令于小鱼来到安定，再附身琼华弟子，让于小鱼身陷囹吾，最后费尽心机捏造一个假的幻像，引她耗尽气力。
现在，终于还是他赢了。琼华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青玉笑了起来，他上前几步，拦住正急匆匆往外走的村女，蹙眉道：“这位姑娘，敢问此处发生了何事？”
那村女原本横眉立目，但见到容貌俊俏的青玉后，却也放缓了神色，只是语气仍旧不太好。
“都怪那个白发妖女。”她厌恶的说：“明明有幸跟了仙人去修行，却在自己村子受灾的时候，伸手帮帮忙都不肯！害得那鱼妖在村里大闹了一通，差点还伤到了人。现在好了，她被那仙人逐出门了，一身修为也被废掉了。哼，我早说了，她跟她妹妹都是灾星，碰到她们就没有半点好事。要是当初她肯直接被那鱼妖给吃掉，就没那么多事了。”说完，她看看青玉，好心的说：“现在村里人正在商量着要把她们家逐出村外，你要是找人，直接去树林那边找就好了。”
青玉笑了笑，向她道了个谢。
要是于小鱼自小就跟这种蠢货在一起生活，他倒也能理解为什么长大的于小鱼一言不合就打人了。
青玉避过树林，四下打量之后，径自朝最破旧的屋子走去。
果然，他看到了于小鱼。
她外表看起来比现在略微小上一两岁，一头白发乱七八糟的披散，穿着破旧的衣裳，眉目间一股郁气，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她正在打包什么东西，似乎是打算离开此处。
青玉躲在一旁瞧了一会，就在他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上前时，有人提着包袱缓慢走来了。
于小鱼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回头，却在看到那人时又放下了戒备，无所谓的说：“是你啊，老莫。”
被她称作老莫的人其实并不老。
他看起来也就是二十七八，曾经应当是个美男子。
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他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有些地方皮肉翻卷，哪怕现在已经结痂了，也显得狰狞可怖。
“听说你被逐出师门了，所以过来看看你。”老莫笑着说，解开了拎着的包袱：“来，给你带的。”
是油纸包好的肉包子。
于小鱼也不跟他客气，拿起来就吃。青玉则是注意到那位老莫的手上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昭示着他曾经经历过的惨痛。
“你为什么要顶撞你师父？”见她吃完，老莫方才笑着开口道：“要知道，小雪她们可被你吓了一跳。”
“理由不是已经传开了？”于小鱼狼吞虎咽的吃完，也不急着继续收拾，她坐到门槛处，晃着腿说道：“他叫出手我救月牙村的人，我没救呗。”说着，她又哼了一声，抱臂说道：“我凭什么救他们？当初送我去喂鱼一个跑得比一个快，见我修行有成了，又不要脸的贴过来攀关系，我没砍他们就算不错了，凭什么帮忙？”
“可你因此被逐出师门，岂不是得不偿失？”
“或许吧。”于小鱼的神色蓦然阴沉下来，“但我就是不愿意。”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咬着牙说：“我当年受欺辱的时候，从来没人救我，现在我好不容易发达了，那帮欺辱我的人却求我回去救他们——好没道理！凭什么？就凭那个伪君子嘴巴里的大义？他还好意思口口声声的说是为我好？”
“不就是看那帮人装得很可怜就过来指责我吗？怜悯？我被人砸石头叫妖怪的时候，我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饭的时候，我被他们自说自话抓去喂鱼妖的时候，怎么没人同情我？现在我好不容易混出一点名堂，却来怪我不够仁慈？不够良善？”
“我呸！我修仙的本心就是为了让自己和家里人过得更好，至于那帮家伙，谁管他们的死活！”
于小鱼怒气冲冲地说道。
“哪怕你明白会因此被逐出师门？”
“我倒没想到他会那么绝情。”于小鱼脸上的怒气一散，郁闷说：“不过也很正常，他本来就是收了我的礼才肯收我入门，我既没有什么修行天赋，又不听话，说不定他早就想好要把我扔出去了。”
“你不后悔？”
“后悔是后悔，不过也没那么后悔。”于小鱼低头拨弄自己的手指，“坚持自我总是要付出代价，我当然知道只需要敷衍几下就能让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开心，我当然知道，假如我想，日后有的是办法叫月牙村这帮人跪地求饶……”她认真的对面前之人说道：“但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变得那么虚伪。谁对我好我就对她好，谁不对我好，也休想我再看她一眼。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坚持我自己的道义。”
她说得很有气势，可说完之后，又变沮丧起来。
“……对不起啊。”她双手紧握，垂头丧气的说，“明明我把你的法袍和法杖都送给他才入得门，结果天资愚钝，没学到什么东西不说，现在还要被逐出村子了。”她越说声音越低，“我欠你的东西，可能这几年都还不上了。”
“我已经说了，那是你当初救我的报酬。”
老莫摇摇头，笑着说道：“那已经是你的东西，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说欠我，实在有些奇怪。”
他明明有着让人看了便要唯恐避之不及的脸，可他那双温柔的眼眸依旧很美，就像夕阳下闪耀着细碎金光的小溪，又像幽蓝色夜空中闪烁的星光，他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能让人从心底感受到他的温柔。
“我不过是把你从河边拖回来而已。”于小鱼却不这么想，摇摇头说道：“我当初那么说，只是想骗你的钱而已。”她双手抱胸，信誓旦旦的说道：“本来我想，以后学了本事，就赚钱把那法杖和法衣还给你，现在本事没学到，反倒亏了东西……不过你放心，虽然慢一点，只要我赚了钱，一定买一个差不多的还给你。”
她虽然信誓旦旦，话里的心虚之意却是一眼可见。
一旁青玉看的颇为有趣。
没想到于小鱼也曾被人嫌弃天资。
可虽然有趣，他心里也泛起了疑问。
为什么她会这么在意这一天？
怎么想，于小鱼最重要的日子也应当是她被道胤真人收为弟子那天，或者是成仙的那天吧？
难道是因为魂魄受损的缘故？
青玉不禁皱眉。
他可没兴趣看于小鱼受苦，他想要的是于小鱼的修行法门。既然这里找不到，还是换一段记忆看看吧。
这样想着，青玉抬手就要脱离这段记忆，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按住了。
“我说你啊。”于小鱼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让青玉一瞬间冷汗涔涔：“来都来了，不继续看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