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河水里结着细碎的冰,于小鱼轻呵了几下已经冻得略有些僵硬的双手,继续勉强自己拖拽鱼网。
用胡麻所制的鱼网将她原本就被冻成了紫红色的双手勒出了红痕,手上传来沉甸甸的重量让于小鱼心中振奋。
没想到立冬了还能有这样的收获。
虽然这渔网不是她的,但若能捞到几条大鱼的话,她至少也能分到一些小鱼,那自家这几天饭钱便不用再发愁了。
等她连拖带拽地将渔网整个捞起来,却发现网里并没有鱼,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于小鱼一下子泄了气,她暗骂了一声晦气,却也没放开手,继续用力把那个人拉了上来。
那人皮肤被水泡得发白,脸上身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口,也不知道动手之人对他是多么深仇大恨才这般折磨。
不过于小鱼并不在乎,外面的世道并不太平,她所在的这个村子虽然偏僻,也三天两头就能见到几个死人从上游飘下来。
所以,哪怕对着这样死相可怕的人,她也神色自若的蹲了下来,先摸了摸他身上柔软的袖子,发现是上好的布料,又看到了他衣饰里的金线和头上的金冠乃至身上的玉佩,不由又是振奋。
太好了,不是死穷的大头兵,看起来是个富家公子。
这波赚了。
于小鱼先是薅走了他的玉佩,又拆掉了他的头冠和金簪,把这些东西都仔细包好之后,又伸手去剥他的衣服。
这一次,她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人握住了。
“这就……不必了吧?”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吃力地说,语气断续又虚弱:“至少这身衣服……请给我留着吧。”
于小鱼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发现他并不是诈尸之后,又不愉快地甩掉他的手,说道:“反正你都要死了,穿衣服跟没穿衣服有什么区别!”她说着,又看向虚弱的青年,警惕的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事先说好是我把你从水里拖上来的,这些东西是我的报酬,你可别想要回去。”
“多谢……你……孩子。”那人说,“那些东西……你拿着吧,我一个将死之人用不到那些,你想要……就拿走吧。”那人又喘了口气,并不为于小鱼的蹬鼻子上脸而生气:“只要别把衣服脱了……就行。”他苦笑着说:“这样未免……太不像样子。”
他的声音既嘶哑又难听,却很温柔。
既然到手的东西不会被拿走,于小鱼也放下了心,她又低头看看那个人,难得好心的说道:“哎,你要死了?待会要不要我帮忙挖个坑把你给埋了?看着这些东西的份上,我可以帮你立个碑,烧点纸钱。”
也就于小鱼会对着个濒死的人说这种话了,换个脾气差点的,说不定直接被她气死了。
幸好这个人的脾气实在好得不同寻常。
“谢谢……你。”那人说道,他又拼命咳嗽了一阵,咳完之后,说话反倒顺畅了些:“你若是有心,也无须什么立碑烧纸,直接把我埋了便是。”
“为什么?”于小鱼好奇的问:“你不相信有阴曹地府吗?”
“那倒不是。”那人温和的说:“并非不信,只是,此身既然已死,又何须流连不去?”他摇摇头,“我若是去了地府,多半会直接去轮回转世。既然如此,也用不上那些什物。”
“真奇怪,”于小鱼说:“你怎么跟一点也不怕死似的,你难道没一点遗憾吗?”
她不太能理解。
虽然她爹被征兵后渺无音讯,娘一病不起,自己和妹妹还因为生来的白发被村里人当成妖怪,家徒四壁,肚里空空,生下来这十年没过一天好日子,可她也不想死。
她不但不想死,还想活很久,最好久到那帮骂她嫌弃她的人都死了,她还好好的活着,吃香的喝辣的,把那帮人通通气死。
“当然有。”那人悠悠的叹了口气,“可是……”
“那不就是不想死吗?”于小鱼干脆的说,“等着。”说完,她就丢下那人哐哐跑了,不过一会,又哐哐跑回来。
还拖了个板子来。
“能翻身吗?”于小鱼问。
“……可以。”那人说:“但是……”
“可以就快点自己上来,”于小鱼不耐烦的说,“这里离村子虽然不远,可我拖你一个大男人回去也很费劲。”
那个人就是莫非云。
说来也奇怪,明明当时他身上的伤势重得下一刻就死了也不奇怪,可他被于小鱼拖回家后,伤势竟然渐渐的开始复原了。
只是有些损伤不可避免的留在了他的身上,比如那张吓人的脸,又比如他的跛足。
“真是奇妙。”但莫非云却并不在意,而是笑着说:“简直像是神迹一样。”
“这破村子哪里会有神,”于小鱼在旁边看着锅里翻腾的小米粥,翻着白眼说道:“假如有神,那怎么会看着那妖怪在河里兴风作浪?”
“村正说,那是河神。”伤势还未好全的莫非云好奇问:“你为什么说是妖?”
“那还用说,我从没见过哪个神吃人的。”于小鱼气道:“除了做坏事之外,没给我们带来一点好处,还年年要吃美貌少女,怎么看都是妖魔行径,也就村正不要脸,把它吹成河神。”
“哦。”莫非云应了一声。
他只是平平常常的应了一句,于小鱼却立时警惕起来,她转过身,语重心长的说道:“老莫啊,你不要再去多管闲事了。”
于小鱼认真的说。
“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于小鱼不等他说完就叫了起来,“是谁解开了榜文然后把赚到的钱都送给朱家让那家小孩能搬去城里读书,又是谁拦住了庸医用药,救了他家小孩的命?又是谁拖着一身伤跑去阻止村头那个混混打他老婆?可你看看,你现在还住在我家的破茅屋里,他们根本把你当冤大头!”
“别那么生气。”莫非云劝慰道:“那些对我而言,都只是随手而为的小事而已。”
“对你来说是,可他们不应该那么想。”于小鱼咬着唇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朱家的那个小儿子,从来都没有读过书,能够被县中的先生看上,是因为被莫非云教导过精要,可他在临走之前,却从没有想过来感谢莫非云。村医在得到那张莫非云写出来的药方之后,牢牢私藏,却根本没想过莫非云还受着伤,更别提送药了,而那个被莫非云救下的妇人,反倒三天两头跑来门前唾骂,以示自己跟屋里的人毫无私情。
神迹?当然是神迹,就是因为根本没人帮他而他的伤势却渐渐好了,才叫神迹。
于小鱼原本并不生气。
村里的人是什么德行,她生在这个村子,老早就知道了,也从来没指望过他们发什么善心,可不知为何,一看到莫非云被这般对待,她胸中就郁气横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可我也不该这么说,”于小鱼忽地又冷静了下来,她冷漠的说道:“因为我跟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