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一向规矩守时的慕容紫英却还趴在小床上没有起来。
于小鱼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给他喂完药后又悄悄合上门。走出去之后，她坐在车辕上，难得良心发现的说道。“……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欺负小孩子啊？”
之前那番话，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她在诡辩，看上去好像再跟你讲道理，实则根本蛮不讲理。要是真按于小鱼那套说辞来做事，这天底下的人啥都别干了。事实上，就于小鱼那番话，假如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对她说，于小鱼的反应估计也是两眼一翻回一句关你屁事。
但很显然……慕容紫英好像听进去了、……
喂喂喂，那可是连她自己都懒得去细思的东西？她只是单纯因为不想理会那帮人才走的啊！
“呒~”熊猫发出赞同的应和声。它慢条斯理的舔了舔自己手里的竹笋，说道：“毕竟是小孩子呢，就算是被大人强词夺理也没办法反驳，只能自己胡思乱想。”
“这也不能怪我吧？！”它突然口吐人言，于小鱼到也不奇怪，只道：“你知道这短短一个月的路上他杠过我多少次了吗？！”
吃饭他要说，睡觉他要说，摆个擂台打架他要说，就算她自己确实随心所欲的有点过分，但这小孩也太啰嗦了吧！
讲起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有必要那么死板吗？
送他糖葫芦吃也不肯通融一下！所以她才忍不住杠了他一下啊！谁知道他居然真的信啊？
“……”
“……好了。”在熊猫的注视下，于小鱼泄气一般的低头：“我会去道歉的。”
“……”
“等他退烧了睡起来就会去啦！”被熊猫怀疑的于小鱼恼羞成怒的露出了虎牙：“说会去就是会去啦！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跟我妈妈一样！”她说着就把熊猫捞起来一顿揉：“看我的幽冥追魂爪——！”
“因为你实在太没个样子了。”被撸的熊猫丝毫不为所动，还在慢条斯理的啃竹子：“怎么会有至少两百岁朝上的人还认真的跟小孩子生气啊？”
“就算我失了记忆，你也不能乱说话。”于小鱼说：“像我这么天生丽质天资聪颖美貌多才的少女，怎么可能会有几百岁？”
“两百年还是往小里说，就我从你身上感受到的那浑厚的修为根基，就算你们人族天生资质好，几十年就能有我们妖族几百年的成果，不认真潜修几百年也不可能做得到。就看中你身上那强横又清冽的法力，我才特意从山林的跑出来，想给自己找个好主人。”熊猫说着，圆圆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明显拟人化的遗憾表情：“结果居然是个连自己学得东西都忘光了，只剩下一身法力的样子货……”
“那又有什么关系。”记忆只有出场之后短短四个月的于小鱼极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说道：“重新修就是了啊。”
“若是你还有先前的记忆，那到确实没什么关系。”熊猫说：“可你现在什么都忘记，等同于重头开始，到底能不能成功，就得看你自己了。”
它还有些话没说。
于小鱼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偏偏一身修为却毫发无损的被保留了下来，这令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自己想做的大部分事情。
这并不是件好事，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也就代表着失去了很多原本应有的体悟。再加上她虽然记忆缺失，秉性却没有因此变得纯粹，反倒暴躁易怒，只知遵从自己的欲望行事，性情也有些反复无常。这等表现，与其说是失忆，倒更像是被人削去了一部分魂魄，以至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种情况下，于小鱼身上的修为反倒成了她的累赘。若是她毫无修为，自然就能踏踏实实从头修起，身上缺失的分魂也能慢慢补全。就现在这种无人管束，偏自己又强横的过分的境况，才会让于小鱼永远困顿这种虚幻的情景，直到被自身欲望彻底侵蚀变成不可自控的怪物，或者在此之前提前一步寿数耗光，彻底死去。
在熊猫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说自己猜测的当口，于小鱼极其自信的说：“当然能成功了。”
她对自己总有种莫名奇妙的自信，深信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一样。这种情况下，跟她说自己的猜测，她也不会相信吧？
于是熊猫也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它懒洋洋的往后一趴，继续啃自己的竹子，放任于小鱼把它揉来搓去。
就在这一派和谐之中，门忽然被打开了。
“师父。”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微微泛着热意潮红的慕容紫英眼神坚定的对于小鱼说道：“我想明白了。”
“……”于小鱼：“啊？”
不是，你想明白了啥啊？
“您之前所做的事，是不可论对错的。”慕容紫英理了理头发，端端正正的在她对面坐好。“正如同您之前所说的，那些人驱逐您，有他们的理由，而您也不能确定他们的想法，只能从他们的行为来判断是否该给予帮助。这些事，都是没有问题的。”
“啊，这个啊？”于小鱼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说道：“对不起啊，我当时其实只是有点不高兴，所以才那么说，其实我只是凭自己个人喜好下判断……”
“那也没有问题。”慕容紫英说道：“您对他们施予援手，他们却反倒因为您的外表对您暴力相向，听信他人，毫无自己的决断，您因此对他们失望也很正常。”
“不是。”他这么说，于小鱼反倒开始害怕了起来，“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不要学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三好少年学她这种歪理还有没有数了？！
“但是，我在想过之后，仍旧认为您当时应当出手。”慕容紫英说道：“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您自己。”
小小的少年坐在那里，他非常认真的斟酌着，考虑着自己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尊重他人的意愿，并没有错。一心只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那更是自大。但除此之外，这世上应当还存在‘义’。”
在他说出那个‘义’字之后，于小鱼的头忽地开始刺痛起来，一些久远的，令人怀念的画面，猝不及防的涌了上来。
好像，也是在这样的一间客栈里，她跪伏在地上，跟某个看不清容貌的人聊天。
【我不明白。】于小鱼听到自己说：【那些人欺辱我，我与妹妹弟弟幼年的凄惨经历，皆拜他们所赐，他们如此愚昧令人痛恨，为什么我现在还要转头去帮助他们？我就想看他们被妖物凄惨折磨而死，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那个人说：【你现在修行有成，不再是那个被献祭给妖物的无助少女，自然可以按照你所愿去选。】
【那您为什么要对我失望？】回忆中的于小鱼抬头，语气隐约有些委屈，又说道：【以直报怨，难道是错吗？您又为什么要为他们指责我呢？】
【不是，】那人说道：【我并不是在乎那些人，我在乎的是你。】
“尊重他人，自然是正确的。但是，有些‘义’，应当高于这些。”慕容紫英说道：“每个人的‘义’都不一样，而大家坚持自己的义，这世上难免会有碰撞摩擦。有些人退却了，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义’，选择顺从别人。就好像那些村人，他们选择顺从那位天师的‘义’，放弃了自己。但您既然在一开始选择与那天师冲突，那么，您的‘义’，一定与那天师不同。”
【你幼时为他们所害，现在他们为妖物所害，你自然可以把他们放在一边，不闻不问。】那人叹息着说道：【但这样，你就永远只是那个被献祭的无辜村女，而不可能变成一个真正强大的修士。】
【你扪心自问，真的要因为那些人与你有仇，就放任妖物吃了他们吗？】那人说：【假如你自问过后仍是这个选择，我绝不会强求你出手。】
“我认为您应当出手，并不是为了那些村人，而是为了捍卫您自己的‘义’。”刚刚才发过烧，又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年纪尚小慕容紫英显然有些撑不住了：“人活于世，都应当坚守自己的‘义’，倘若因为尊重或者厌恶，就将自己的‘义’放到一边，那岂不是如同那些村人一般，庸庸碌碌吗？您的义理，难道还不如他们吗？”
【你要明白，你这次出手，并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是为了不负你向我学剑时所立下的誓言啊。】
有那么一瞬间，那高大的身影与幼小的慕容紫英的相合了。于小鱼情不自禁地倾身上前，在她触到了慕容紫英的那一刻，那身影如泡沫一般的消逝了。
巨大的悲戚涌上心头，令于小鱼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她闭着眼睛，喃喃的说道：“……师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