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玉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几乎放弃了给自家亲爹伸冤的心念,转而一心一意地挣钱来给卧病在床的崔氏治病了。现在突然进来两个衙役,说她家沉冤得雪了,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接过那个小小的布包。
布包小小的,几乎一只手就能整个握住,铜钱特有的冰冷和沉重令杨红玉重新反应过来,面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两位大哥,多谢你们了,还请进屋吃茶。”
年轻的那个衙役嫌弃地看了看茅草顶的屋子,把头一昂,十分不屑道:
“不用了,杨大人一生清廉,家无余财,想必之前也只是受牵连而已。咱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在这里耽搁了。这是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银子,你们自己拿着吧。”
说着一撩袍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红玉怔在原地,握着铜钱的手慢慢收紧。
家无余财,一生清廉,这简直是再讽刺不过的话语了。
……
安抚好了因此骚动起来的街坊,杨红玉才带着所谓的“抚恤银子”回到了屋里,告知了崔氏这一消息。
“这……这是真的?苍天有眼,咱们家总算是熬出了头了!”
崔氏激动得眼泪花花,萎靡的精神陡然一震,简直比吃了好几副药还来得有效。杨红玉努了努嘴,没忍心打破崔氏的美梦,只是伸手揭开了铜钱上面蒙着的布条。
里头只孤零零地躺着一吊不到的铜钱,简直寒酸得像是在打发叫花子。
而朝廷发给别人的抚恤钱,从来都不只是连一两都不到的几百文。显而易见,这是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大头,又不肯把事情做得太绝,这才从手指缝里漏下来一点,给她们全家喝稀粥呢!
她捂了捂骤然发酸的鼻头,一声不吭地从柜子里扒拉出存钱的盒子,把送来的铜钱放到盒子里。
盒子里就几个散碎的银角子,加上这回送来的几百文钱,也不过能支撑起两三个月的家用,再多就没有了。崔氏又生病,吃药请大夫又要花老大一笔钱,说不准连下个月都撑不过去。
杨红玉在心里把算盘打得噼啪响,最后也只能带着满嘴的苦涩盖上盖子,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沉冤昭雪,恢复荣光”幻想里的崔氏,淡淡道:
“娘,我去绣坊做工了,饭菜都在灶上摆着,您要吃就自己拿去。”
正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地崔氏陡然收了声,过了好一阵子,才低低地回应了一句。
“那好,你自己注意着,别再遇上那几个要债的。要是绣坊东家对你不好,扣你的工钱,你干脆就别到那儿去了,反正有抚恤银子在,你就算回家住着也不碍事的。”
说一千,道一万,她们家从前再怎么清贵,那也是从前,而现在,她们连吃饭都有问题。
……
家里的门咚的一声敲到了门框上,震得门框上落了不少沙土下来。
杨红玉紧紧抿着唇,在街上飞速游走,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外面写着招工的牌子,但最终都是失望而归。
没人乐意找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子。
她在原来做绣娘的绣坊外面停了脚步,抬头望过去,那座飞檐翘角的铺子已经换了个东家,原先挂在外面彩旗也整个被取了下来。阵阵饭菜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让她好几天没见过半滴油花的肚子一阵翻滚。
现在京城里地价暴涨,租金也跟着一天一涨。原先那个东家连着亏了半年,再加上年纪又大了,干脆就收拾收拾包袱,回了老家抱孙子去了。结果她们这群在老东家手底下做事的绣娘就没了出路,要不回家相夫教子,要不根本就像她一样,处于“下岗待业”的状态。
杨红玉苦笑着将一缕吹到额前的碎发抿了回去。
他们家本来好歹也是个名门望族的旁支,再怎么也是个小康之家,跟贫穷是一点边都搭不上。但是自从杨御史受牵连病逝之后,这一切就变了。
不仅三进的院子被人夺走,家里攒下来的一些金银细软也被抢得一干二净。有几个黑心的奴婢见势不妙,就把家里的东西偷抢出去,带不走的大件就砸得稀烂。她和崔氏倒是想拦着,可是两个人怎么拦得住一群人的哄抢?
到了最后,不仅东西没捞回来,崔氏还被人打破了头,从此落下了一身的病。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求杨氏嫡脉和外祖家,结果这两家人不仅没答应这件事,还把她和亲娘两个直接扫地出门,显然是不想接纳这两个有案底在身的拖油瓶。
吃喝不愁的娇小姐日子没了,幸好一手绣活还能过得去,到绣坊里当个绣娘绰绰有余,每月三百文铜钱,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好歹有口吃的。
然而现在,就连这口饭也快没得吃了。
她站在原先是绣坊的酒楼门口,两只手搅着衣角,脸色变幻个不停,最后还是狠下了心,想着街上某个方向走了过去。
……
甜水巷子里,一个身材富态的老婆子正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怀里还抱着只大肥猫,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显然就要睡着了。
“尹大娘,我来找你了。”
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惊得那肥猫窜了下去,也成功让尹婆子的瞌睡飞走了。就在她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半开着的门忽然打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女。
顿时,恼怒的神情僵硬在脸上,尹婆子硬生生地把脸色转成了笑容。
“哟,这不是石榴巷的杨家姑娘么,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儿来串门啊?你们绣坊这会儿还要上工呢,你跑到我这里来,就不怕东家扣你工钱?”
杨红玉放下手里提着的糕点,闻言也不恼,神情淡淡。
“绣坊早就没了,东家回乡养老去了,我得了空闲,这才来找你。”
尹婆子闻言,立刻上上下下打量了杨红玉一番,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在她耳边唠叨个不停:
“我说,杨姑娘,既然手里没了活计,那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呗。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我说,只要你透点口风出去,有的是人乐意娶你,说不定那天走了运,就成了大官的夫人,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也不知道你究竟在犟个什么,偏偏要自己出来抛头露面,就是不肯放下面子……”
“要是我嫁了,那家里的亲娘,又是谁来照顾?难道我还有钱雇丫鬟服侍她?像我这种人,就算嫁出去也没两个钱的。再说了,谁又乐意娶个带拖油瓶的女人?”
杨红玉眼皮抬也不抬,直接就把尹婆子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家里都要喝西北风了,又哪里来的余财雇丫鬟?
尹婆子默不做声,一双苍老但清明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大伙儿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杨家的姑娘样样都好,就是还拿自己当御史家的娇小姐,傲气得很。
杨红玉见尹婆子哑口无言,索性她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直接开门见山:
“尹大娘,今天我来,不是想听你给我说哪家的小子长得俊俏,哪家小子踏实肯干的。”
说着瞪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尹婆子。
“我来,是想看看你这儿还有没有什么人要招工的。别的不说,我这手绣活还是能拿得出手的,要是有什么人找针线上人,我觉得我还是能去一去的。要是大娘你给我找着了,我回头让太白楼整治一桌好席面谢谢你。”
“你都长这样了,竟然还想着当绣娘?”
要不是你那死鬼爹拖累,以你的家世,嫁个出身清贵的翰林还不是绰绰有余?就算杨家败落了,以你的这模样,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尹婆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杨红玉,最后还是妥协了。
“算了,我这儿还真有一个好活计,就看你肯不肯了。”
……
“尹大娘,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活儿?”
杨红玉看着面前穿红戴绿,神情里隐隐流露出傲气的中年女人,音调转冷。
正因为家里也曾经阔过,她才明白前面立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这分明是哪家权贵府里出来的下人!原来尹婆子所谓的好工作,就是到别人家里去当下人!
那中年女子先是用一种令人不适的眼神从头到尾打量了杨红玉一番,眼中流露出微微惊喜,紧接着又将它深深隐藏在了高傲的面容之下。
尹婆子满脸堆笑,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打量着那中年女子的表情。
“杨家姑娘,你可别不识好歹,你家不是现在急用钱吗,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现在王府上正缺人,要招人进去,月钱是一月一两,可是你在绣坊里干活的三倍还多!”
老实说,三倍的工钱砸下来,她还真有点意动,不过,与生俱来的谨慎还是让她在诱惑面前站住了脚。
杨红玉站直了身子,清冷地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傲气的女人,道:
“你们王府,是哪一家的王府?进府是要签卖身契么?”
“我丑话先说在前面,我家就算是败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是绝不会跟人签什么身契的!要让我进府做事也行,咱们先写了做工的文书,到官府那里过明路,之后再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