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大门发出吱嘎几声,随即弹出一个脑袋,然后就是半个身子。
崔氏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响动,就扬声唤了几下。杨红玉摸了摸怀里还有余温的肉饼和官府盖了印的文书,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子。
桌上早就摆了几道没盐没油的小菜,正渐渐失去温度,崔氏守在桌边,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抬起头笑着招呼她入座。杨她把怀里的肉饼拿出来,放到碗里,崔氏见了,先是微微一喜,接着眉梢上就有了责怪的神色。
“你这孩子,怎么又买了这个回来,家里又不是没吃的,干嘛到外面乱花钱?”
“这不是今天爹沉冤昭雪,这才买回来给娘打打牙祭么?一个肉饼不过两文钱,我买了三个,总共也只要六文钱,碍不了什么事。虽然不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可今天是爹的好日子,怎么也不能太寒酸吧。”
杨红玉也知道崔氏这几年穷怕了,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也不和她顶嘴,自己动手将肉饼掰开,放到崔氏的稀粥里。
几星带着盐味的油花顿时飘了出来,浮在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上。
崔氏看着碗里的肉饼,顿时就红了眼睛,也不立刻动筷,而是先把多出来的一个肉饼摆在了家里老爹的灵位前面,再供奉了一杯水酒之后,才转身回来,小口小口地啃着她带回来的肉饼。
家里虽然穷苦,但从前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依旧没丢,两人就这么默默吃着,沉重里却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
崔氏吃得心满意足,但杨红玉嚼着嘴里的食物,往常香喷喷的肉饼在嘴里,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滋味。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完饭,杨红玉摸着怀里的文券契约,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给崔氏说自己要到王府伺候人这件事。
说了吧,自家爹娘出身的杨氏和崔氏都是当世豪门,崔氏虽说是小宗出身,但也是家里的嫡女,心里自有一股傲气,绝对是不肯让她去给别人当奴婢的。
不说吧,现在家里这情况,恐怕连两三个月都挨不过去,等朝廷的抚恤和自己从前攒下来的工钱花光,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正在犹豫的时候,崔氏已经收拾好了碗筷,走了过来。
“你心里有事?”
杨红玉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去摸手边的绣绷,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结果却摸了一个空。转头看去,笸箩里的绣绷早就到了崔氏的手里。崔氏拿着绣绷,一双纤秀好看的长眉顿时蹙在了一起。
“有什么事还要藏着掖着,不肯跟我说的?难道是隔壁那几个青皮混混又来纠缠你了?”
“不是……娘……隔壁那几个小混混,有邻居帮衬着,还不至于纠缠我,再说了,我又不是不会打人。”
杨红玉顿时气势全无,她在外面再是强硬,可在自家亲娘面前,她是一点也强硬不起来。
“那又是什么事儿,不会是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子,想嫁人了吧?”崔氏说着,又犯起了愁,“想想你也早就到年纪了,三年前的时候,你爹就跟我说要给你相看起来了。想当年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糟践的,就算是要说亲,也能给你说门好亲事,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本来相中了韦家,他家在朝上出了个吏部侍郎,那韦公子当年也是年纪轻轻就考上探花入了翰林的,将来前途无量,长得更是一表人才。可惜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他家是个忘恩负义的,明明定了亲又反悔,害得你这么大了,都还要陪着我吃苦。现在咱们家这么穷,也没什么嫁妆给你陪嫁……”
说着就用衣袖抹起了眼泪。
……
眼泪攻势一出,杨红玉就有些招架不住。反正绣坊倒闭,自己跑到王府上做事的消息,崔氏迟早也会知道,与其让她从别人口里听到,反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免得将来崔氏伤心。
杨红玉把心一横,就把怀里藏着的文书扯了出来。
“娘,其实……其实之前我做活的那个绣坊,东家已经关了。我又另找了一份活,只是要到七王爷的府上做事,将来一月只能回来一趟。”
崔氏抹眼泪的动作顿时僵在半空。
“你说什么?你要到哪儿去干活?”
杨红玉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崔氏的眼泪顿时流得汹涌,却到底没有阻拦。
“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就算再不乐意,又能把你怎么样?原本你也是我和你爹娇养着长大的,跟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一样,是我们连累了你,害得你这么好的出身,竟然要当奴婢伺候别人……”
“娘,不是当奴婢,我跟他们府上签的是三年短工的文书。”
她生怕又刺痛了崔氏敏感的心绪,连忙宽慰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崔氏,她自己虽看不见,但却有一股极其艳丽妩媚的情态流露出来。
崔氏垂眸看着,心里就又是一沉,可毕竟文书都签了,难道还能和当今的七王爷反悔?只能把心悬起来,又拉拉杂杂地嘱咐了一大堆,无非是王府水深,什么肮脏龌龊的事都有,万事一定要以保全自身为上,千万不要被那些小人暗害之类的东西。
她和崔氏两个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
次日院子里的鸡刚打鸣,杨红玉就起了个大早,把晚上收拾好的包袱背在身上,又嘱托隔壁邻居多照看崔氏,这才悬着一颗心到了尹婆子的小院儿里。
在尹婆子小院儿里坐了一阵,外面銮铃响动,一个穿着细布衣裳的小厮跳下马车,扶出了昨天才见过面的柳妈妈。
杨红玉上车后往里一看,里面除了柳妈妈,赫然还坐着几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清秀小丫头。
见她上来,柳妈妈才长出口气,对着她道:
“你总算来了。我手底下这么多人,你上来之后,才算是齐了。”
话里尽是若隐若现的讽刺,几个小丫头被她的口风一带,看向她的眼神也都有些不对劲。当即就有个长着圆脸的丫头阴阳怪气地笑道:
“姐姐手脚还真慢,咱们都上车好久了,这才等到姐姐你上来。”
柳妈妈嘴角抽动一下,仿佛是想笑又强行忍住的样子,不怀好意地看向她。
先前当着牙婆的面给她没脸的事情,她记住了!长得再像那位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同人不同命。
在外头是这丫头说了算,进了王府里面,这丫头还不是任她磋磨。
杨红玉稳稳地端坐着,对于柳妈妈的找茬是半点意外也没有,也不跟那个圆脸的小丫头打嘴仗,只是平静无波地望向柳妈妈,道:
“柳妈妈,咱们都是才进王府做事的生手,笨手笨脚的,怕犯了王爷的忌讳。柳妈妈你是在府里做惯了的老人了,想必对王爷的脾性熟悉得很,能不能先指点指点咱们,等到了王府里,咱们也不必因为做错了事被撵出来。”
听到杨红玉率先把她们心里最关心的话说出来,就连那个圆脸丫头也放弃了挑衅,和其余丫头一起,眼巴巴地瞧着柳妈妈,想从她这儿得到一两句指点。
使绊子不成,反倒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回来,柳妈妈顿时有种极度憋屈的感觉,暗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嘴快,把那个杨丫头长得像王爷心上人的事捅出来。结果管氏仗着自己是李嬷嬷的干女儿,竟然叫她一路上好生照看那死丫头,不然就要她好看。
既然顶头上司都发了话,柳妈妈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趁着闲暇时间讲了起来。
……
随着柳妈妈的叙述,杨红玉也飞快理好了王府里的大致情形。
她要进去的王府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府上,七皇子生母出身卑微且早逝,如今和九皇子一起,养在淑妃膝下。七皇子生得一表人才,而且性情温和,因为生母出身的缘故,远离皇位争斗,是个寄情山水的闲王。如今更是满了十七岁,被皇帝打发出来开府,只等以后成亲就正式封王,回归封地生活。
王爷身边有一个大总管玉成,一个李嬷嬷,再加上四个一等大丫头,都是府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现在圣上还没给七皇子指婚,除了王爷,王府里就是这几个人最大,千万不能得罪了他们。
像她们这样从外面进来的丫头,还需要先挑选一遍,根据各自的特点分到府上各个地方做事。至于分到什么地方,干什么活儿,还得看以后的运气怎么样。
听着耳边小丫头们兴奋的叽叽喳喳,杨红玉把身子缩了缩,尽力让自己变得不起眼起来。
比起这些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心心念念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只想让这几年安安稳稳无波无澜地过去,然后拿着每个月一两白银的工钱回家照顾老娘。
三年省吃俭用下来,几十两白银怎么也该够了,以后出嫁也不至于太过难看。
她正想着,马车的颠簸忽然停了下来,青布帘子被人撩起,露出外面轩敞壮丽的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