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空舔了舔嘴唇，淀粉的甜味将所有的疲劳吞入胃里。
她捏捏手指指尖，僵硬阴冷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回流，暖意不断循环，散了洞窟里一夜的冷意。
窗外鸟鸣婉转，竹叶沙沙。
鹿行空忽而兴起，一手推开纸窗，阳光忽然照了进来，她探出头，唤了定心一声。
小和尚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没一会儿，人已经跑到了窗台外，敲着窗子，冲着屋里弯了弯眼角。
“行空大师，要不要逛逛我们竹林寺啊？师父特意交代我了，定要好好照顾大师您。”
“咦？多罗师父交代的？我看是小师父想留我呢？”鹿行空嘴角一扬，眼前兴奋的小和尚瞬间露出讪讪的模样。“怎么？还没放弃让我帮忙抓妖的事啊。”
小和尚笑而不语，干脆把脑袋一扬，只抓着人不放，大有不逛完自家寺庙就不许走的架势。
行呗，逛逛小庙也不错。
鹿行空放眼望过去，觉着‘庙小妖风大’这话挺写实的。
没错，竹林寺虽小，却占据了整整两座山坡，杂草丰茂，林木云集如盖，只隐约看见羊肠小道出没其间，有妖在此兴风作浪不稀奇。
问题是，这么大块的地盘，所建造的寺宇不过两三间而已。这不像是建在寸土寸金大长安里的寺庙，反倒像是不知哪个山旮旯里的野庙。
庙小山大，寺庙又建得高，怪道鸟雀多，香客少，屋子破。常年未曾修葺的破屋顶，林间风能刮没十个。
“这……哪些修行的倒霉蛋会住这里啊？”鹿行空喃喃自语。
“我们不倒霉！”定心红了脖子，立即反驳：“我师父师兄都是很好很好的修行人，还有阿黄阿花三顺，她们都有灵性，都是是寺里的一份子，师父说了，今世大家能一起在寺里享有佛光，一起修身养性是前缘的福报。”
为了说得热闹点，定心连忙将阿黄阿花两只狗还有狸花猫三顺都加上了。
“也就是说，竹林寺只有你家师父多罗带着两个弟子？外加野猫野狗两三只？”
这种状况很少见啊。鹿行空习惯性摸了摸有些扎手的后脑勺。
长安城的地盘一个赛一个贵，哪来这么多土地给一个小小的竹林寺？莫非这寺庙大有来头？背景深厚？大隐隐于市？
她顿时吸了一口气，莫非多罗师父就是长安的扫地僧？
不不，哪有扫地僧养孩子的，鹿行空瞅瞅听心脸上一团孩子气，又忍不住多想了一下，这小小年纪啥也不明白就被拐到山上当了和尚，别不是被骗上来的吧。
鹿行空眉头一皱，又叹了一口气。唉，自家都已经是槛外人，何必再沉迷于红尘琐事中呢，这个多灾多难的年头，有个安身之所混口吃的就不容易了，管什么拐卖不拐卖，难不成活在耶娘身边就幸福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鹿行空问。
“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竹林寺是什么时候建的，师父是什么时候在这里挂靠的，都不太清楚了。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听师父说，我是六岁左右被捡过来的，从六岁到十六岁，竹林寺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不过，好像有一年发生这里发了地动，大家一起出去化了重建费，将寺里重新修葺了一回。”
“至于师兄嘛，他很早就在这里了，也是师父以前捡回来的。对哦，大师还没见过师兄吧，我带大师去见他，他可是一直盼着大师来呢。”
正想多问问多罗师父的事，没想着，定心三句话有两句要转到他师兄上去。
虽说如此，鹿行空还是敛了神色，慢慢下山去见见传说中唯二的另一位弟子定听。
寺庙山脚下是一大片竹林，风吹过，枝叶扑簌簌乱摇。
还没等她暂驻听竹叶声，忽然眼前哗啦哗啦响，翠色竹子左右摇摆，轻轻巧巧分出了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小道。
鹿行空迅速朝左右前后扫了一遍，没发现任何机关痕迹，心下一奇，“这竹林寺里边莫非还有阵法？”
眼瞅着要胡思乱想出另一个仙侠体系时，眼前一个恍惚，视野忽然大开大阔，露出两三座破旧寺院，院前长长的石阶。
寺院里石阶前，盘腿坐着一瘦高的和尚。
即便有人进来了，那和尚也没有任何动静，只能从竹叶间，看见一张阴郁的脸，薄唇紧抿，脸颊削瘦，两边颧骨突出，黑黢黢的眼睛下一圈黑色阴影，跟挨了街边纨绔二代的打手跟班两拳一样。
“定听师兄！”
定听？看来这和尚便是定心小和尚口中的师兄。
只是，任凭小师弟怎样雀跃地叫唤，定听连眼皮都没动，静默盘坐，端的是‘独坐莲台，八方不动’。
相对于定心神色一脸无奈，尬色涌到脸上，鹿行空到是不怎么在意。
贸然前来，本就有打扰人家修行的嫌疑，现在人高僧正处于入定之时，怎么能以俗事扰之？
她也不管旁人怎样，只细细地打量旁边山色，山脚下这几间寺庙倒是比山上的结实，木头的清香味混在禅香里，别有几分野趣。
“你看这庙如何？”冷不丁地，‘八方不动’忽然开口。
鹿行空心里一动，虽说此时此刻凉风习习，氛围轻松写意，仿佛闲来郊游远足，可这是佛寺里啊！
她，行空，佛门子弟，跑到另一佛家地盘，说不得每一句问每一句答都是套路！
这瘦和尚问的是庙吗？！
不！是禅心！
念及此，鹿行空淡淡抬眸，微笑。
“悠然见南山。”
只念当下心境，眼中不见庙不评庙，只见大山环绕，禅心不动！
“你看这山如何？”
鹿行空不加思索道：“山就是山。”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是山，这三境界的段子在现代实在是太熟了，闭着眼都能搭上。随便怎么讲都行，你以为我是第一层，其实是第三层，你以为我是第三层，其实我还在第一层猫着呢！
返璞归真？我一小年轻，哪里知道什么叫返璞归真！
果然，定听听罢眼中微光浮动，起身行礼。
“是我怠慢了，这边请。”
鹿行空微微颔首，欣然随着定听往竹林草亭。
草亭，就是正处于草稿状态的亭，支棱起来的四根柱子简单粗糙，也就能遮个阳，里边摆着石桌石凳。
算了，好歹有个招待的地儿。
不过亭子的选址不错，恰恰好在南半山伸出来一小块缓坡上，冬晒太阳夏乘凉，靠山靠水哪都不慌。翠色如滴的山色，竹林摇曳，伴有清风明月，一箪食一瓢饮，想隐逸就隐逸……
鹿行空眼睛微微眯起，不计较经济问题的话，住这里还挺好的。
“山美否？”
就是聒噪了。
毕竟是和尚的地盘，一而再再而三被逮着论禅，这谁受得了？
定听提出的这问题没多神秘，最佳答案自然是——吾不知山美。
一旦有评论山美丑的念头，人的心思便浮动了，违反了禅修他动由他动，我自八方不定的设定。
只是……
这样子装模作样真的可以吗？套个佛修外壳又能怎样？
她可以不诚吗？
明明竹林寺里的美景抚慰了前日地下洞窟受到惊吓的心脏，她真的可以全盘否认这些美的安慰只为了装个样吗？
她犹豫了。
“自然是美的。”
鹿行空果断答到，大清早，惶惶不可终日的时空流浪者终于觉着自己安全了，想慢慢静下心来赏赏你家寺庙的风景不行啊！
别问了啊，再问下去，人就要坏掉了。
她强行转移话题，“听说寺里受到一种不知名妖怪的侵扰？”
定听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
“是有这么一回事。详情师弟应该和你说过了，不知从哪里流窜来的小妖，偏偏对一些身外之物感兴趣，寺里可经不起这折腾。”
“你都不知道那妖怪的来历吧，就一厢情愿觉得我能消灭贵寺里的未知妖怪？”
鹿行空定了定神，心里先将长安城里有点名声的大师道长名头暗暗数了一遍，看这竹林寺的偏僻，定听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肯定是跟现实社会脱了节，不知道天下之大除妖师之多便宜的大师不少，这才抓着个半熟人不放，等咱推荐个接盘的就好了。
“我确实占卜不出它的来头，不过竹签已经告知了我，不必伤神去寻它的跟脚，只要找到能解决它的人即可。”
鹿行空这才发现这瘦高和尚手里头缠着两支竹叶签。
嫩叶从指间缝里头钻了出来，颤颤巍巍，见鹿行空望了过来，嫩叶还轻轻点了点，像是在朝她打招呼一样。
“而你，就是那个能解决此妖的人。”定听眼神坚定，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
啊？真的吗？这片绿叶子告诉你的？
屈指一算，原来救世主就在眼前？别欺负我读书多啊！
“定听师父，小尼——”
“反正过个几日，你就一朝灯灭了。不过好在此之前，你可以抓个小妖，可别小瞧了除妖，这能助你积功德，等过些日子，时候一到，投个好胎，亦或是下辈子遇见了，我助你度过一劫，了结这段因果。”、
“师兄！”
定心在一旁一脸焦急，拼命向自己的师兄使眼色。
鹿行空：“……”
哈？你说什么？过几日，我就灯灭了？
刚刚说的是灯灭是吧，是吧？
人死灯灭，是说我快要死了？
这里有个第一次见面就轻描淡写诅咒别人去死的和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