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糟，尤其是长安城南十里香巷尾旧酒馆里的小红糟，传闻色若胭脂，味道甘甜，入口香醇萦舌，迟迟不消，乃酒中一绝。
这家酒馆一直存在于酒鬼的口口相传中，也不知营业了多少年。
小时候，鹿呦呦家里还有点闲钱的那个年代，她父亲常常不辞路远跑去十里香巷花几个小钱买小红糟或者梨花酿，找一个休沐日，伴随日出日落，从卯时喝到酉，醺醺然一整天。
那算是过去难得的平和日子了。
呦呦从回忆里晃过神来，心里头像是恰了柠檬。她语气一下子酸了，“你还能四处晃荡，喝着小酒呀，不是才化形嘛，活得却比我还要自在！”
什么嘛，人跟人之间不一样就算了，妖怎么也跟别的妖不一样了？这只鱼妖运气也太逆天了。
顺风顺水地活，没被传说中曲江底大妖吃掉，也没被道家牛鼻子发现拿去炼丹，就这么顶着一副怪模怪样在人间混迹这么久，好气哦。
哪里像她，莫名其妙被亲人害了，还在佛寺这种高能之地变作鬼，本命玉符给扔了枯井，枯井还特邪门，压根接近不了，只能困在寺庙里来来回回打转。
如果没有空空突然出现的话，她就真这样被困在了感业寺了。
就算每天可以捉弄行德行善聊解寂寞，总有一天也会玩腻的，说不定还会在日复一日的香火供奉中消亡，结束悲惨的吊死鬼一生。太惨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鹿呦呦阴恻恻盯着活泼乱跳的小鱼妖，心里蠢蠢欲动。
风儵似乎感受到了鹿呦呦的近乎实质的怨念，鱼尾巴左右剧烈摆动，抖得跟筛子一样，漂亮的澄蓝眼珠子拼命转动。
“别啊，别这样看着我，我其实也……也没经常喝……”
“老板娘是个大好人，不嫌弃我不是人，还支持小妖们赊账……你们要是也喜欢喝酒，我可以带路，真的…”
带路党风儵继续哭嚎：“如果不是老板娘一定要这座寺庙的钱，我也不会冒着风险溜过来啊，嘤嘤嘤，别杀窝，嘤嘤嘤，别抓窝去卖钱，卖不了几个钱的，嘤嘤嘤，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
等等……
“你之前说，酒馆的老板娘只要求收取竹林寺的钱财？”鹿行空发现了盲点。
得到风儵的肯定后，她摸了摸下巴，眼里浮现一丝兴味。
哦，哦哦？哦！这里边定有八卦……啊不对，定有蹊跷。
和尚、酒家、老板娘？
大隐隐于市的老和尚，暗藏于深巷的酒行老板娘……
一只联通两者之间看上去不知情脑子还一根筋的小妖……
暗中交流？故意引诱？情意绵绵？你来我往……
这展开……好像有无数段故事在翻滚，在冒泡。
要不要稍稍探听一下和尚与酒店老板娘之间的不得不说的小秘密呢……
嘭！眼前似乎有白光一冒，像是激发了什么危险征兆，她猛地咬唇收回思绪，罢了罢了。
佛门之人，少管俗家闲事。
管住嘴管住手，将小妖怪交给和尚就行，反正和尚不杀生，小妖顶多受受罪，一辈子被囚禁在锁妖塔啊炼妖葫芦啊八卦阵啊什么的。没啥大不了的。
鹿行空收起笑容，重新恢复了一派冷淡模样，甚至脆生生打了个响指。
“竹林寺失窃案嫌犯抓到，任务完成。呦呦，我们回去。”
“喂！别这样对妖怪啊！妖怪何辜啊，妖怪何辜啊啊啊啊！”
风儵似乎意识到了那女人冷酷无情，卖可怜压根无用，眼看着悲催的结局即将来临，它绝望了，嗓子像是突破了什么束缚，尖声撕叫，叫声穿透耳膜，像是一种新式妖法。
鹿行空捂住可怜的耳朵，还没等想办法解决噪音问题，林中忽然传来几声咳嗽。
在这种细雨绵绵的静夜里，人类的咳嗽声比风儵发出的单调噪音还要引人注意。
鹿行空一愣，思绪几乎停滞了一瞬，还未等反应过来，呦呦已经‘咻’得一下，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却见眉须皆白的老和尚脚步轻缓，拂叶而出。
竹叶摇曳，细雨隐隐没入袈裟，湿痕点点。
“多罗师父？”行空眼眸微抬，脱口呼出声。
和尚并未打伞，衣物却没有湿透，想来出门没多久。
鹿行空恢复镇定，朝和尚微微行了一礼。
“多罗师父，这是？”
多罗和尚白胡子颤了颤，手里拽了几根胡须，微微颔首。
“老衲方才听到这边有些动静，赶过来瞧瞧。”说完，他将目光自然而然转向风儵，“这妖……可是小徒定听惦念的那位？”
鹿行空将捆妖索抓在手里，往前一送，“自然是了，正要找您说这事呢。”
“这小鱼妖平日里无形无影，遇雨水才显露行迹，倒是教人好找。”
鹿行空瞅着瑟缩一旁的风儵，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小妖已经擒下，如何处理，还请多罗师父给个章程。”
自老和尚露面，风儵就老老实实一言不发，像是变成了不张口不吐珠的蚌精。
虽然表面老实了，可它两只耳朵竖着，一双碧眼直往鹿行空身上贴，一看就是没死心。
“善哉善哉，寺里多被此妖打扰，如今已被擒获，寺里总算清静几分，我那两徒儿终于能好好静下心来钻研佛经了。”多罗大师欣慰颔首，“多谢比丘尼的援手，感激不尽。”
“如此甚好，”鹿行空待要交付捆妖索，岂料手里绳索滚动，小鱼妖咿咿呀呀特悲惨开始哭上了。
她心生一丁点恻隐，临时又提了一句，“不知道多罗师父会如何处理这妖？”
一阵冷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多罗和尚的回答像是从远方传来。
“比丘无需不安，万物皆有灵，佛家尚惜蝼蚁之命，何至于会苛责鬼怪？小妖只是偷取寺里钱财，未曾害命，罪不至于如此，待七七四十九日佛言教化后，寺里自然要放小妖回归江水，各自珍重。”
鹿行空手一顿，这捆妖索不晃了，小鱼妖耳朵动了动，悄悄往旁边凑。
“小妖天生地养，心智未开如婴儿，是可以教化的，你无需忧心性命。”多罗和尚特意放缓语调，让紧张兮兮的小鱼妖听清楚。
“真的吗？”风儵一张猫脸上的胡须颤了颤。
“出家人不打诳语。”
呼……总算把鱼妖这个麻烦扔出去后，鹿行空捞起挂一旁的油伞。
伞柄被雨水沁湿，手心微凉，鹿行空若有所思问：“多罗师父，市井杂谈，话本小传，几乎都是鬼怪害人，从未有鬼怪救人之说，因而，修佛得道之人往往不必问取来龙去脉，立即灭杀鬼怪以防隐患，为何竹林寺就能容下鬼怪？难道不怕鬼魅狡诈出逃，日后为祸一方？”
多罗捻须一笑：“你有所不知，世上从未有可以绝后患的手段，人也好，鬼怪也罢，最终他们将回到六道轮回。恩怨会在下一轮回中重演，灭杀不是最好的法子。若是能在此轮回消解掉世间业力，才是我辈修佛之徒的功德功量。”
鹿行空皱了皱眉，没怎么相信这类‘六道轮回’轱辘话，她更喜欢用实力、权利来判断。
寺庙能放生鬼怪，应该本身就有这个底气，不怕未来鬼怪们的报复。就像定心能从崔宅存活，定听卜算水平一流，作为他们的师父，多罗，又是什么层次的实力？
“哦，对了，方才这位施主倒也不必急着离开，寺里并非容不下鬼怪……”多罗慢吞吞说。
嗯？鹿行空一愣，原来方才和尚已经看见了呦呦。
“哦？你容得下我？”呦呦从多罗师父背后闪了一下身影，红色舌头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要给和尚抽一下。
鹿行空本来还算放松的心，见状立即提了起来。
“呦呦！”
呦呦最近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多罗和尚的实力就算不明朗，也比她强啊。要不是对方没有恶意，一开始就能在不被察觉下隐藏身形镇压了她们。这种危机时候，呦呦还要上前挑衅，还真不怕被削啊。
真是。
“多罗师父，呦呦她自出世以来……未曾害死一人，如果真有寺院容下她，贫尼感激不尽。”
鹿行空一边说，一边朝呦呦使眼色。
也许是鹿呦呦自小在寺院长大，看腻了和尚，见行空示意，在没搞出更多乱子之前，乖觉地回到行空旁边。
“比丘尼无需担忧，此女鬼颇得灵性，自会有一番因缘际会，寺里不会为难你们。”
鹿行空再次合掌行礼：“师父不怪罪我们唐突就好。”
多罗慈眉展开：“阿弥陀佛。”
风雨早已停住，四下万籁俱寂，眼下双方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
鹿行空内心有些蠢蠢欲动，“阿弥陀佛，竹林寺名不显声不扬，这一趟过来，所得非浅，可见寺庙不在于堂皇富丽，有僧则灵啊。只是这竹林寺地广山多，瞧着多浪费，您看是不是缺了点什么……比如雇个颇有灵性的女鬼洒扫落叶、做做演员、拉拢香客、创收香火钱？”
说罢，灰色袖子被扯了一下，鹿行空动了动手指，朝呦呦示意，别闹，给你找工作呢！
“竹林寺能容下她，却不能庇护她。”多罗摇了摇头，像是看透了行空内心的想法一样。
“哦……这样啊，不必强求，我就随便一说，哈哈。”
鹿行空有些失望。
多罗的实力看上去不俗，心性也合胃口，若能在长安提供一点护佑，她带着两鬼也好过一点。
要知道，当初地底下洞穴和邪僧那场交锋可没法瞒过长安的势力，也许过不了几日，夜骁卫就能找上门来。
长安城里的案件可还没有结案。
那位陶帅如何看待呦呦，又会如何处理呦呦，她根本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筹码不够么？
鹿行空再次看了一眼被当作筹码献上的风儵小鱼妖。
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