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美人之愁

此时正是金秋九月,秋色渐深,凉风习习。
鹿行空没有闲下心一步一景玩赏,而是埋头下山,疾步朝东门赶去。
这是陶落英自约定兼职后发召集令头一回,也就是说,这一次是她头回去上班,上司为了照顾她的脚程,还特意遣了马车前来接送。
好在这个年代不会扣什么全勤奖,迟到什么的也没啥大关系。
正当鹿行空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里蓦然涌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等等,她刚刚……是不是亲手立了一面旗子?!
就是那种‘这场战打完就回老家结婚’的小小旗子?
周遭偶尔飘来几句叫卖,上古腔调韵味悠长,这种大背景下她脑海冒出的想法用语就很突兀了。
所以,flag这词很不寻常。
想到这一出后,鹿行空第一反应是,赶忙拦住路上一垂着双髫的卖花小姑娘。
“小娘子,敢问坊内东门是这个方向吗?”
她前世是南方人,对方向没北方人那么精通,从来不说东南西北,而是前后左右一塌糊涂。
“当然不是,那边才是西门!”
这不巧了不是。
鹿行空抛下一句多谢,拔足反向而跑。
一般这种匆匆忙忙掠过各色摊子,穿过走街卖货人流,闯过看皮影、看马戏人群,躲过牛车马车,如此经典化场景一定会出点什么事情的对不对。
很不幸,鹿行空也遭遇了这样的人生戏剧性。
她心里着急,没怎么耳听四方,眼观八路,提着僧袍小步从拱桥上快跑时,撞上了同样不看路的路人。
金步摇的清脆打断了一切。
“哎哟!大娘子你没事吧……拐到脚啦!哎呀哟!”脆生生的声音直炸耳边,“哪来的尼姑不看路!阿晋,快快拿下!”
小丫鬟梳着简单的圆髻,衣着简单而华美,此刻她双手撑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很不满地瞪着罪魁祸首。
鹿行空随手拍打僧袍爬了起来,她倒没有受伤,只是见被撞到在地的贵女黛眉微颦脸色扭曲,连忙伸手想要帮忙。
未曾想,红襦白裙、一举一动香风习习的金步摇主人扭过头略扭过身子,别过脸,很是嫌弃这场交通肇事人的碰触。
“阿雪!别急着骂人,先扶我起来。”贵女勉强站了起来,靠在自家丫鬟身上,又挥退了赶过来的护卫,“刚刚出了神,没注意脚下,不怪人家。”
“娘子可有受伤?”鹿行空收了手轻声问。
“对啊,大娘子,你脚怎么样了?晋郎,你快去找辆马车,送大娘子去医馆。”
“不必了,阿雪、晋郎,扭了一下而已,没什么要紧,阿雪扶我去那边桥头亭子里歇着去。”贵女大喘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鹿行空松了一口气,拱了拱手。
“既然娘子没事了,那我先行一步。”说罢,鹿行空想一秒飞跃这座桥,转过两条巷,两道路口,坐上上司专门派来接她的马车,开始兼职的第一天。
可惜——
“慢着。”一娇声轻叱打断了所有幻想。鹿行空望着拦在眼前高大孔武的黑袍护卫,无奈停下了脚步。
“娘子还有什么要紧之事,可是要索取赔偿?”
“赔偿?得了吧,你一辈子都赔不起。”
小丫鬟斜睨了人一眼,那种不屑之气跟五官一起互相搭配,是条专演黑脸角色的好狗。
鹿行空懒得理会,只看主人想干嘛。
贵女挺着背,一歪一扭走进亭子。
“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说说话,你们佛门尼姑多年唱经念佛,语调轻软,讲话又好听,我要是听了心情舒畅,就不索要惊吓赔偿了。”
鹿行空脸色黑了一瞬,万恶的封建主义!
说留下你就留下你,半点办法也没有,平白耽搁了人正事,她去哪个衙门说理去。
鹿行空早已认出眼前的贵女是谁。
当初她在逛西市的时候,这位贵女的香车就在大街上华丽丽路过,富贵之气逼人。
虽然现在衣冠从简,那张脸还是一样的夺目明艳。
长孙家的贵女。
赵国公长孙无忌,太宗亲点的顾命大臣,权势滔天。
就算长孙女自持身份不惹她,那些想讨好长孙家的,比如一直瞪人的丫鬟,是肯定要下绊子的。
“娘子是想让贫尼念经?”
鹿行空垂眸,嘴唇微动,以非常快的速度说,“那就为娘子念一段《涅槃经》吧。”
见长孙女微微点头,鹿行空深吸了一口气,以唱rap的速度开始念:
“空者,所谓内空、外空、内外空、有为空、无为空、无始空、性空、无所有空、第一义空、空空、大空。菩萨摩诃萨云何观于内空?是菩萨摩诃萨观内法空……如是四法常乐我净,是故四法不名为空……空者,所谓内空……”
“停停停……”长孙贵女眉头颦起,一脸失望,“这些经文反反复复……没什么可听的。”
鹿行空脸皮一紧。
那是自然,这是她临时抱佛脚唯一能背诵的一段经书。
因为背不了全文,就来来回回只将涅槃经其中一小段反复念。
“算了,”长孙涂着丹蔻的指尖卷起一缕头发,“聊聊其他的吧,不知比丘尼的法号是?”
“贫尼行空。”
“难怪,刚刚念了一大堆‘空’啊‘空’的。”长孙贵女轻揉太阳穴,像是被空念得不轻,“吾姓长孙,名如兰。”
鹿行空颔首:“原来是长孙娘子。”
她面上作恍然状,实际上心里疯狂吐槽,管你姓什么,咱急着上班呢,啧,真想甩腿走人。
“……”长孙如兰看着面色沉静的出家人出神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鹿行空顿了顿,唉,难不成今天要做一回情绪垃圾站?算了,应了吧。
心下有了决定,她便捡了华丽丽的古风腔开口:“贫尼观长孙娘子华服披身,仆从成群,肌肤似雪团,可见娘子无需劳作亦能锦衣玉食,然天下之事,无非衣食住行,娘子衣食无忧,住行有仆从,又有什么可烦忧的呢?”
“若是真有烦忧,不如看看我等僧侣,四处乞食,出行无车,惹下麻烦也无人庇护,说不得如今还耽误了贵人,也没法子,只能放下自己的奔波,先忧心贵人的要紧事。”
长孙如兰面色一红,刚朱唇微动,想说没什么要紧的,就想说说话而已。
鹿行空直接打断了事,“若是娘子真有要紧事,还请娘子直言。”
所以,赶紧有事说事,有屁快放,本尼姑急着赶路。
长孙如兰见此,慢悠悠长叹一声,“哎……你说得对极了,吾生活锦衣玉食,阿翁又是朝堂权臣,威震一方,无人惹我烦恼,为什么吾还会郁结在心,闷闷不乐呢。”
郁闷不乐这关一个路人啥事?
鹿行空耐着性子问:“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娘子所苦的是哪样?”
长孙如兰低眸婉言:“……求不得。”
“能放下吗?”“不能。”“是自己不能放下,还是外界风刀霜剑,逼你不能放下?”
长孙如兰斟酌了一会儿:“都有。”
豪门之事,长孙如兰不便说,毕竟要面子,鹿行空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下文。
桥东门那头,也有人在等,漫长的等待里,说不定怒气槽已经在慢慢积蓄。
而桥的这头,鹿行空要静下心来,压下烦躁,从容应付陷入求不得而烦恼中的权门贵女。
鹿行空默默问了一句:“那放下后的结果你能不能承受?”
长孙如兰没有说话,也许在权衡得失利弊。
“那你所求的有没有替代?”鹿行空继续追问。
长孙如兰摇了摇头,“替代不了,也放不下,毕竟已经追逐了那么久。”
“我以为时至今日,以家翁的权贵,什么都可以得到的,结果,毫无办法。”
“要是一直因为此事郁结在心,娘子还是早些放下为妙。”鹿行空真诚说道。
长孙如兰黛眉颦蹙,“要放下谈何容易?不然也不会成了人生之苦啊。”
鹿行空眨了眨眼睛,直接站了起来,抬脚走人。
“慢着,咱大娘子还没让你走呢。”小丫鬟立马嚷嚷。
“口干舌燥,我去买壶茶。”
“行吧……”
见鹿行空确实是往旁边茶肆的方向走,小丫鬟愣了愣,也没真拦人。
不过一会儿,鹿行空一手提壶,一手拿了两个竹杯子过来。
丫鬟阿雪看着茶壶喷着热气,翻了一个白眼:“你额上还冒着汗呢,喝什么热茶,那边没冰饮子吗?”
鹿行空一顿。
这不是表演需要的道具吗?别在意这种细节。
秋天了,就该喝热热的菊花茶。
随即,她喝了一口热茶润润口,立即放下杯子,又将一只放在长孙如兰前。
长孙如兰抬眸,有些意外行空居然会请别人喝茶,良好的教养下,她望了做工粗糙的竹杯一眼,到底还是轻挽袖子,伸手拿过杯子。
“慢着,咱大娘子怎么能喝这种腌臜玩意儿?”
鹿行空提壶的动作再次停顿。
脸上平静而莫测的表情差点裂开了。
这小丫鬟烦不烦啊,咱忍下可能上班迟到的焦虑可都是为了点拨你家主子。
长孙如兰轻声道:“阿雪,退下。行空师父只是好心,想让吾尝尝普通百姓家的饮子,感受不一样的生活而已。”
鹿行空顺嘴接道:“菊花性凉,常有豁达悠然之意境,请大娘子喝一杯,静静心。”
“多谢。”
长孙如兰明眸微亮,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说不出来的真意。
茶水如细泉渐入杯内,鹿行空一脸平静,看着茶水漫过茶底,层层高升,越过正常的八分满,九分……最后溢出茶沿。
哐啷!
这是猝不及防下杯子落地的声音。
鹿行空一抬头就看见阿雪小丫鬟怒目圆睁,她赶在疾风暴雨来临之前,将台词脱口而出。
“现在,你放下了吗?”
长孙如兰愣愣的,姣好的脸显而易见的懵比。
“你……你好大胆子,大娘子要是烫伤了手,我就拆了你的庙!”
鹿行空毫不理会耳旁的叫唤,她直直看着长孙贵女。
“痛了,就放下了。你的情,你的忧,你的愁早就告诉你了。”
长孙如兰:“……”
“可是我……”
见人还没反应过来,鹿行空迅速打断思维恢复正常的可能性:“或者说,换一种方式去求取,换一种方式和外界和谈,你觉得怎样?有去尝试过吗?那其实也是另一种放下,不是吗?”
说罢,鹿行空合掌,悠悠站起身来。
亭外景色宜人,水光荡漾,她手指着旁边那座桥。
“你看,如果你要去河对面,总要想方设法过去,有人淌水,有人架桥,有人绕到截流。”
“你该多走走。”
“世上本无路,走得多了,总会有路的。”
再来一句看似莫测的格言镇住当场众人后,鹿行空动身走上桥。
在长孙如兰灼灼目光之下,她如同示范一般,大踏步走,毫不迟疑地走,就这样一步步消失在桥的尽头。
一刻钟后。
小丫鬟阿雪:“……娘子,都等这么久了,那小尼姑还没回来,你莫不是让人给耍了。”
护卫阿晋在旁点头:“她应该是跑了。”
长孙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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