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重阳节四

自东晋会稽山阴以曲水流觞畅饮为乐以来,宴饮酒会实乃当下雅士第一大型社交活动。尤其在当朝太宗爱极了《兰亭集序》,甚至将它带进了坟墓后,时下文人雅客对书法,对雅宴也愈加痴狂。
上行下效,文人雅宴风靡一时。
大名鼎鼎的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以书法绝伦著称于世,而如今的才学之士们日夜练笔,挥毫弄墨,想着有朝一日得到圣人青眼相看,平步青云。毕竟天赋不可觉,一手好字却是能练出来的。
这是个人人都能挥毫一就龙蛇凤舞的时代。
重阳赏菊宴,还未走进曲江,鹿行空便闻到了浓烈的墨香,和菊花香交织,奔放盛大。
汩汩江水静流而下,两岸绿荫相映。沿岸摆了木制案几,上边瓜果酒菜一应俱全,更有长案搁置一旁,上面笔、墨、纸、砚无一不有,与会者可随时取用。
与会者们或头裹乌纱幞头巾子,腰系红鞓带,脚蹬乌皮六合靴,或爱赶时髦,着胡服,披肩帛,色泽新鲜,一眼望去,多姿多彩,如入壁画。
人一多的场合,先甭管是真有才还是南郭之才,才子的模样肯定是要摆足的。
啥样的才子都有。
‘沉思者’雕像有,忽然嚷嚷‘有了有了’的疯子有,拿着无钩钓鱼做姜太公状的也有,将白纸悬挂于树上手舞足蹈的也有,一只手提了酒壶另一只拿毛笔,喝一口划一笔的更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鹿行空嘴角直抽抽。
不是吧,这么浮夸的做派还能在大唐看见?还是咱戴上了大唐滤镜,忽略了才子的多样性?
不过,鹿行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一伙人被拦住了。
原来这诗酒会也有人守着的,必须投石问路完成后才允许进入,问路成功的才士可以携带三到五位好友一起进会。
事实上,这也很正常,要是谁都能进去,长安城里的百姓一窝蜂涌入,曲江流觞估计就只能看人头了。
“诸位,参加诗会需投石问路,请问谁来?”
“我!”唯一一个沾点墨水味道的唐观很自觉地越过众人上前,接过一六色骰子,往前一掷,掷出五点,黄面。
守门的小厮微微拱手:“请公子占一句五言。”
唐观略略思索,吟道:“兰将挂东席,菊漾琥珀黄。”守门人点点头,侧身礼让,请人入门内,眼间大家依次踏入门槛,鹿行空连忙跟上,结果守门人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伸手拦下。
“小师父,这诗会可不是佛家弟子该去的地方。”
“等等,这位也是我朋友。”唐观听见动静,转过头急急说道。
眼看守门人刻意将自己拦下,鹿行空心里很不高兴,咋地,这破诗会还搞什么区别对待?
“为何?”
“敢请小师父怜悯则个,要是这诗酒会成了传经台,说道会,误了主家的雅兴,说不得会怪罪在下,请不要教在下难做。”
“你看贫尼是来传经的么?”鹿行空牙疼,她只会用半吊子佛经给别人灌鸡汤,可传不了经!
“这……小师父要是能展现出念佛经以外的才学,我等自然相让。”
“我说,连那家伙都能进来,你这投石问路莫不是在说笑?”萧守道一眼将酒宴上王家三公子憨态可掬的身材给认了出来,那家伙不学无术,平日里好博戏,身边的人都是沉湎淫乐的狐朋狗友,怎么可能有人带他进这种雅宴?
“别以为我不认识他,那家伙出了名的一字不识,又是怎么凭‘才学’进去的?”
守门人拱了拱手毫不动摇:“王三公子有赏花之心,特进黄金千两为赏花会增添了一千盆黄菊。”
哦,原来还有以黄金千两开路的才子,比不了。
然而,萧守道没有罢休,他兴冲冲说道:
“哦,那些仆役护卫呢?来往于此处的才士谁不带几个人?”
守门人:“那这位小师父是公子的仆役?”
萧守道皱了皱眉,“自然不是。”
“是公子的眷属?”
萧守道语塞:“你……”
唐观急了,本来进了门又退了回来:“慢着,我再掷一次,带朋友问路。这总可以的吧?”
鹿行空隔着门大致扫了曲江赏花客一眼,确实没啥光头道士败人兴致,便阻止了唐观的好意。
她招了招手,懒得多费口舌:“投石问路吧。”
守门人奉上骰子,鹿行空随意一扔。骰子咕噜咕噜转,最后落在了黑面一点。
“咦?这个点数还真没什么人掷出。”守门人心里想着,这比丘尼的手气真差。
“还请小师父当场以诗赋词章摘一句作一谜面,让我来猜,要是我在三十个数内猜着了,这问路就算失败了。”
哎呀,这怎么和其他人的画风不一样?
一般诗酒会不都是随口做一两句诗,表明肚子里有墨,有资格进入上流文化游戏圈么,怎么轮到她就是作诗谜?
不过,这倒是很合她的意,真要作诗她是做不出来的,作灯谜是取巧了。
唐观不解:“这谁出的题?不是猜谜底,而是做谜面?”
守门人:“请各位见谅,这是咱主子的私心,咱主子爱猜谜,可惜结构巧妙又能费心思猜的谜面太少见了,这才不得不将黑一点设为做谜面。”
陶落英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听说长孙大娘子痴迷于猜谜……这又是长孙府筹办的诗酒会,难怪!”
萧守道闻言眉头动了动。
而陶容儿自听到题后,一直挠着辫子作冥思苦想状。
鹿行空不知道在场的大伙们心思都浮动不定,从记忆中抓倒那一点思路后,立即朗声吟道:“菊花需插满头归。”
“射《孟子》一人名。”
陶容儿闻言惊醒过来,赶紧掰着手指以三倍速帮忙数数,“一、二、三四五……”
守门人眼前一亮,丝毫不在意陶容儿的故意搞怪作弊,直接拱手道:“好一句七言诗,一来恰合今日赏菊盛景,二来以儒家典籍为底,不落俗套。师父大才,某惭愧,一时半会儿定猜不着了,师父您请。”
鹿行空合掌谢过,如踏进自家大门一样走了进去。
陶容儿停止了数数,猛地跟了上来,还故意小声说,实际上扯着嗓子,大伙儿都能听见。
“我就知道行空师姐厉害了,他三十秒还能翻完《孟子》?那家伙傻眼了吧,哈哈哈哈。”
陶落英看不过去,揪住大嗓门的小耳朵,“你叫谁师姐呢?莫非想在脑袋上烫个疤做和尚去!”
“阿姊!疼疼疼!”
“还笑别人三十秒翻不完孟子,什么时候孟子需要翻!你不会背?!你是没想过要背是吧?!”
“阿姊!”
“……还叫唤!”
“疼!我才不想学什么孟子,再逼我,我要剃了头发真做和尚去!”听到这句熟悉的台词,鹿行空细细打量了人一番,还别说,陶容儿面若春华,色若秋叶,真有如宝似玉的味道。
那边姐弟俩闹作一团,另一边唐观和萧守道安安静静,一个背着手垂眸不语,一个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回过神,异口同声。
唐观:“然兄,你有记起这句诗是从哪来的吗?”
萧守道:“谜底到底是什么?”
唐观:“然兄有没有读过滕文公篇中月攘一鸡之事,应是猜戴盈之也。”
萧守道点了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实际上他根本不记得孟子中有过这么一段,更不要说还记得戴盈之这个人物了。
但是吧,人家一小尼姑对儒家典故信手拈来,谜面随口而出,而他堂堂男子汉,名门出身,却没能及时猜出,总觉着脸有些烧。
而唐观却对那句七言诗感兴趣,不知从哪一首摘出来的一句,颇有些闲适自得。
“小师父,不知此句诗出何处?”
鹿行空打了个激灵,刚想说陶渊明,结果话到嘴边吞了下去,慢着,这是陶诗吗?别顺口说出的菊花诗全推到老陶身上啊。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只记得一句,全篇倒是忘了,是谁作的?在什么时候作的?一概忘了。”
这可不是一个忘了就能上网查的时代,忘了就是真忘了。鹿行空抿了抿嘴,有些意兴阑珊。
唐观有些失落:“不过截下两句就知道整篇定是良文美章。这诗气韵特别,比之六朝不可多得啊。”鹿行空眨了眨眼睛,哦,那估计是未来的诗篇。
但愿被窃走一句诗的倒霉鬼不要找上门来。
一行人入了场,菊花丛丛,杨柳依依,秋风穿柳下,江水黄花交相辉映,十里蜿蜒秋水如诗似画。
这个时候,诗酒会正如火如荼,有人手抚七弦琴,有人和琴长啸,这种沉浸式的诗意渲染下,不少才学之士已然交上了稿子。
萧守道抓了抓头发,不着边际的蹭到鹿行空身旁,小声搭话。
“小师父,小师父,麻烦帮个忙,我对魁首没什么把握,不如让我抄抄你写的。”
鹿行空一俩莫名,手指指向了自己,“我?作诗?萧然公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不会啊。”
萧守道左眼写着别装了,右眼写着谦虚啥,用略有无奈的口气说,“行空师父,咱俩前些日子还一起并肩作战过呢,本以为小师父在武道一途厉害,没想到……才学一面也不遑多让,某真心佩服。”
“慢着,行空师姐是要帮我作诗的,你动什么心思啊。”陶容儿大感不妙,警惕地动了动小辫子,插进两人之间。
“我也要弄到那一盆白菊花的,等我取到种子再送给你也成啊,你不许和我抢啊。”
鹿行空扶额,敢情她还是个香饽饽呢,俩伙人等着抄她的诗呢。而她只会‘背’诗,哪里会‘作’诗?!
萧守道皱着眉头让了他两步,嘴上却发出了致命一击。
“十两黄金换一首诗。”
嗯嗯嗯???刚想要义正言辞推拒的鹿行空僵住了。
一只手拎着一只黑色金边锦袋递了过来,她想到没想就将沉甸甸的锦袋薅进手里。
摸到里边硬邦邦的碎块,鹿行空顿了一下。
这个……也不是不行。
这项灰色交易进行太快,就在眼皮子底下一溜儿就完成了,陶容儿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气冲冲大叫:“卑鄙!”。
鹿行空随手将装了小金金的锦袋收好,很突兀拉开了话题:“你家阿姊呢,让她帮你啊。”
陶容儿垂头丧气,闻言随手一指,“阿姊在那呢,说是看见了老熟人,去唠唠。”
远离人烟的僻静处,柳色悠悠,有人闲坐岸边垂钓,定睛细看,却是那长安县令裴行俭,以及,身倚青柳,眉飞色舞的陶落英。
鹿行空挑眉:“哦,那估计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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