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早已敲响，某个坊间院落，彩灯流光，繁花高照。盛装打扮的女子斜倚沉香亭，说不出的闲适雅致，白皙的手抓了一把饵食，漫撒了下去，亭下池子立即浮出数条金色鲤鱼，月色下，水波荡，鳞光闪闪。
忽有黑影从高树窜出，落在亭外，女子毫无所动，嗓音淡淡。
“这是怎么了？”
“主子，长孙府跟裴县令暗中调动官兵寻人，已经到了隔壁坊了。”
“哦，不急。很快他们就身无乏术了。那长孙如兰呢？”
“她逃出了地下室，后来又抓回去了。”
“嗯？真不乖呢，先送给‘万事如意’吧，等它处理好了，再祭这九月天，祭祀完后再拿去钓长孙府的鱼。”
“诺。”
黑影迅速退下，了无痕迹。
亭外裙袂轻响，有人有意放轻了脚步，却是双髻丫鬟捧了披风而来。
“娘子，外边露大，小心着凉。”
女子接过披风披上，目光懒懒，遥遥东望。
丫鬟看着心疼：“娘子可是忧心他们办坏了事？误了您的谋划？”
女子摇了摇头，头上朱莲轻摇：“棋子都摆好了，忧心无用。”
她眨了眨眼睛，托腮静思，许久，嘴唇渐渐勾出一缕笑意：“蓬蓬，你说，那陶狗狗会被逼出塔来吗？好不容易送了她那么大一个礼，可别教我失望才对啊。”
……
灞陵原地宫。
白骨如旋风不管不顾全面肆虐，不计鬼气消耗，不顾鬼身伤势，阴气时不时冲刷石璧，哗啦哗啦响，石壁上挂灯全灭，黑暗似海潮，侵没一切知觉，时间变得很慢，临近死亡的每一秒被拉到了漫长。
雷鬼！呦呦！鹿行空心都在滴血，眼睛熬得通红。
两枚鬼画符都在她手里，也就是说，只要盯紧了她，就等于控制了俩鬼的战斗节奏。
雷鬼的手鼓更破败了，他的鼓声时不时被打断，呦呦护着她就已经耗尽了所有鬼气。
太差劲了，这身体太孱弱了，如果这次活下去了，一定好好锻炼，绝不再拖后腿！
“再坚持坚持，只有半刻钟了！”萧守道抓着漏斗，喊出的声音近乎嘶哑。
“坚持个屁！”鹿行空忍不住爆粗口，“陶帅！为什么不上巽塔？”
是精神出现枯竭，根本开不了巽塔了吗？还是被算计，中毒了？
“哈哈哈哈！陶狗！你完全有余力开塔吧，开啊，让我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巽塔啊！”画皮桀桀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开？一开巽塔，风起云动，蜃景乍起，整个地宫每一处细节可不就暴露在天下所有人眼中了？百姓们知道了你们先皇帝李世民层建了这么大一个地宫来豢养百鬼吗？！”
“你夜骁卫将军还要不要做了？你说你们圣人会不会为了维护皇室的尊严杀你灭口啊？”
啥？鹿行空一脸懵逼。
豢养百鬼的事不稀奇，她稀奇的是原来开启巽塔会直接转播这边状况给天下人看么？难怪上次收鬼算盘，宅院外一伙人围观。
只是——“现在都晚上了，大家都不睡，围观开塔奇观？笑话！”
画皮鬼嚣张的笑声一顿，紧接着怒吼：“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陶狗！你要维护李唐的名誉献出狗命吗？”它懒得理会那三只小垃圾，阴狠的目光重新回到陶落英身上。
“陶帅！”鹿行空忍不住唤了一声。
陶落英佩刀插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呸！这特么不是死局么？”
小莲花这是给我送了一场好戏啊，不开塔，被画皮鬼压着打，说不定下一秒，所有人就让那画皮嚼成碎肉。开塔，地宫暴露，陶落英的前途可能一朝毁尽，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好看是吧。
小莲花啊，你还是这么心狠手辣。
***
此刻，朱绘莲正进了厢房，在乌木椅子上坐了，对着小轩窗揽镜自照，她取下发髻上那支朱莲簪子，轻轻放在梳妆台书简上。
书简曰：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这一卷周易说的是巽卦。
“巽……巽塔。”
“上接星辰，下承厚土，当年平阳昭公主的招牌绝技，威震四方，是鬼魅之敌。那么它有什么弱点么？”
朱绘莲曾经这么追问过，母亲当即珍重说：“没有弱点，那是人能做到的极致！公主是战斗中天才。”
“不可能，凡事有阴阳，凡物有强弱，真有没有弱点之物吗？我不信！”
“好吧，弱点就是……莲娘这辈子都拥有不了它，就像啊，你拥有不了星星一样，不许去闹你阿耶要星星了，啊。”
朱绘莲轻抚脸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她低低嗤笑了了起来。
巽塔，当然是有弱点的啊。
它足够高，只要仰头看，像星星一样亮眼，看见的人总想把星星摘下来，摘不下来就要毁掉。
瞧瞧，平阳昭公主不就早早被毁掉了吗，连巽塔都一分为二了呢。
还有哦，陶狗狗只继承了巽塔中的‘虚塔’呢。
虚塔开启，塔身雾气旋绕，会将一切发生过的事形成‘蜃’，悬挂天地间。
蜃景却是维持不了多久，可是如果是‘实塔’呢？
实塔能记录一切画面，清晰，重复，一直到下一次开塔才更换。
实塔就供在当今圣人最信任的长孙无忌手上。
多好的监控手段呢。
可惜，陶狗狗不明白，她以为被人尊称一声‘陶将军’是自己够努力，够强大，凭本事努力锻炼就能掌控巽塔守护长安，她根本想不到，拥有力量却至今能在那个位置好好活着是因为什么。
天真！
巽可是风，是顺从，主子让进就能进，主子让退就必退呢！
*****
此时，鹿行空无比期待时间快快流去，前边陶落英还是没有动静，她快急死了。
此时的她根本不知道，陶落英为了夜骁卫付出了多少心血，这个时代，官场倾轧有多凶险，尊卑等级又有多严重，主动爆出皇家丑闻又会遭遇什么。
历史书从来不会记这些的，就算记下来，轻飘飘几个简约至极的字句根本传达不出那些降临到普通人头上的恐惧与绝望。
不就是开个塔吗？有那么难以抉择嘛？直播给全百姓看又能怎样？真相就是真相，再怎么伪装修饰也掩盖不了。
鹿行空口不择言，直接说道：“太宗弑兄逼父，残害无辜，豢养百鬼，为战乱不择手段。当朝各位国公名臣，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可曾魂兮归来？可是结束战乱，贞观大治也是他们。事实就是事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若是李唐连这点都容不下，哪里会有什么万国来朝之象！”
“百姓不是被糊弄敷衍的稻草人！你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是！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活？为何而战？”
“出生入死，赌上性命的夜骁卫只是因为别人的命令而存在吗？这是你当将军的最终目的吗？”
“我不信！”
“我不信能一个人绘出那么高那么美的塔的人会没有信念？”
“官职什么的不过是你漫长人生里微不足道的手段而已，对不对？陶帅！”
鹿行空的情绪从未这么激烈过，她像是要将一股脑的委屈全部发泄了出去，她憎恨这个时代，哪怕它是活化石，历史在此处栩栩如生，人和几百年后，几千年后没有什么区别，好的坏的复杂的，人性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可她依然憎恨，这种憎恨被替换成了释然，新鲜感，好奇心，冒险心，心心相印，小心翼翼守着遇见一点不公平就炸的隐藏自己。
她从未忘记她见过的最好时代。
一直在旁边喊坚持下去的萧守道却忽然住了嘴：“陶将军，开塔吧。”
“我萧然以萧家作保，必竭尽全力保全你和令弟的性命。”
鹿行空听了一愣，不是怕丢官吗？怎么还涉及人命了？
不行，她刚才讲过分了。
可惜她还没回过神来补救，就见陶落英昂首而立，那道身影异常挺拔，直到很久以后，她依然能回忆起那一瞬的铮铮之凛然。
“谢谢你，行空。我醒过来了。”
冲天的塔拔地而起。
鹿行空第一次看见塔是如何被编织出来的。
蓝色的线条闪烁白光，一根一根流动，如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擦过天空，速度迅猛，带着力量，一遍遍克制地冲刺。星光流转中，一眨眼，神秘的六边形即成。
而后光线飞窜，越来越快，目不暇接，就像大画师教人画老虎一样，第一张还是简单的线描图，第二张就一步就位变成了威风凛凛大老虎。
还没等鹿行空看个够，高塔以虚化实，用无物不催的架势冲破了整个地宫。
“巽塔！”
高原上大兴善寺的和尚们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又惊奇又诧异。
玄世大师忽然敲了一声木鱼，突如其来的清越之音拉回了和尚们的注意力，他们连忙收拢念头，低头诵经，运转法力以维持阵法。
驱邪阳阵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此时，哪怕有天大的事，也容不得些许差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