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推开禅房门走了出去，寒风入体，她只觉得整具身体都是僵硬的。稍稍活动了下手指，脚像是踏着棉花云一般，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房。
尼姑慧真目送着鹿鸣远去，脸上的肉微微颤动，她偷偷瞧了一眼面容平静柔和的净慈师太。
“慧真，念已动，为何不开口？”
“师父，行空向来静心慎行，不像是自甘堕落之人。”
“慧真，有一言你静听。新旧交替之际，新帝根基不稳，长安城夜半，魍魉鬼魅横行，易引灵识大动，行空意志不坚，该有此劫。”
佛珠在指尖无声无息的转动，寂静的禅房里老人一声叹息。
鹿鸣一头倒在那张铺着凉草席的板床上，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魅影丛生，细细簌簌要前来啃噬人，黑暗里，忽地主持那张脸突然出现，黑影瞬间惊散。
老太太那张平平无奇的面貌瞬间高深莫测。
净慈师太。
像行空这样的小尼姑平日里不常见到她，到底什么样性情品质压根不了解，但是感业寺可是容纳先皇嫔妃的皇家寺院，作为这寺院的主持一定有不平凡的地方，只是，再怎么不平凡也不至于能看清人灵魂来历吧……
鹿鸣闭了闭眼，盖在身上的被子有些冷，她拽了，盖过头顶。
也许只是受惊过度了，乍然进入一个陌生的时空，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反应过度，这很正常。
多想无益，也许，不过是一句平常话罢了。
我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厉鬼？！
第二天天还未亮，鹿鸣已醒，开始在感业寺晃悠。
感业寺很大，红墙碧瓦叠叠重重，微光中如水彩晕开，恍若画境。待到晨钟敲响后，白衣僧人跨骑骏马而去，两匹骏马四肢奔蹄，勾拉着寺院左右大门缓缓而开，露出延绵不断的远山。朝阳自山峦升起，若是自高峰南望长安城，该是何等的气象万千。
鹿鸣深深吐了一口气，有些痴迷的望着山门之后。
这境遇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她鹿鸣，不，鹿行空，注定要游遍长安城，踏遍大唐江山，走遍突厥、吐蕃、高句丽、回鹘……啊，还有那些来着？鹿行空甩了甩头。
总之，她，鹿行空要识遍大乾坤，惜取草木情！
等以后穿越回去，她将成为华国炙手可热的国学大师，考古大师，大唐的见证者，文明的记录人，古典气韵集大成者……
她要开唐文化直播，无数仰慕她的人将会将各色各样的彩虹屁打公屏上……
正当鹿鸣想入非非，口滴垂涎的时候……
一个娇小的白影‘咻’的一下钻进了鹿鸣的臂弯，摇了摇她胳膊，打断了她的妄想。
“师姐！行空师姐！”
“你怎么傻站在这哪，这山门有啥好看的？”
“呃……”哪来的小孩？
小尼姑法号行雨，十一岁，听说她母亲是罪臣之女，充了掖庭宫，入宫前头便怀上了，生行雨的时候难产而死，后来不过满月的婴儿就这么送进了感业寺，在寺里长大。原身可怜她的身世，平日里对行雨颇为照料，而行雨也很依赖她这个师姐。
“好久都没来这里了，看看啊。”鹿鸣掐了掐小尼姑肥嘟嘟的脸，笑着说，“倒是你，快要做早课的时间了，怎么跑出来了？”
“你不也在这嘛，师姐是想出去吗？”行雨嘟着嘴巴，一脸不高兴，“我就知道行空师姐快要走了，前些日子，听慧云师姐说，行空的大兄亲自递了信，要接人回去……唉，行空师姐能不能不走啊……”
“大兄？”鹿鸣心下颤颤，“是大兄亲自过来见主持吗？”
“是啊，反正我是听慧云师姐说的。”
行雨扬着小脸，似乎在说慧云师姐才不会打诳语呢，说是就是啦。
鹿行空十岁以前的记忆里，大兄二十岁左右，长得俊朗，在万年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坊丁，十岁那年，李承乾事变后，她被送进了感业寺，大兄似乎辞去了坊丁的微职，出城经商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莫非大兄鹿仁应对鹿呦呦这个小妹很是爱护？一直惦记着，十年前的事情过去得差不多了后，终于亲自来感业寺面见主持接她走？鹿行空很心虚。
心里一虚，就要多想，要把人家想的更坏一些，鹿行空暗暗唾弃了下不那么伟光正的自己。
“行雨，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爹为什么要接我回去？”
“还能为什么啊，肯定是给师姐说定了一门亲事，等着回去完婚！”
行雨人小鬼大，信誓旦旦的说。
鹿行空一顿，有些头大，行雨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鹿父当初能和李安俨搭上千八儿远的关系，本就意味着他就是个擅长经营的人，指不定真的给她定下一门亲事，想多出一条人脉。看来回那什么陌生的家也未必是个好选择。
继续做尼姑呢？还是回去待嫁？
两条路都不想啊，鹿鸣哀嚎出声。结果牵扯到声带，嗓子剧疼，差点疼晕了。
“行空师姐！”行雨抓住她的手，快要哭出来了，“对不起，我忘记师姐脖子还伤着，还引你说了这么多话。”
“闭口禅！我现在就修闭口禅，师姐……”
“没事。”鹿行空摸了摸她略有些扎手的光头，“去做早课吧，待会……”
行雨踮着脚丫，捂住鹿行空的嘴，“不说了！我现在就念经去！”
噔噔噔的离开后，行雨又噔噔噔的跑了回来。
“啊，对了，慧云师姐叫我来找你，她有事和你说。没想到我见到师姐又忘了！”行雨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发现不妥，连忙端正了张小脸。
“好！”鹿行空笑着点了点头。
山门有老尼守着，门外有禁军巡逻，鹿行空就算勉强离开感业寺，想想南下就是整齐规划，巡守严密的长安城，她连念头都动不起。
回偏殿找到慧云时，她已经结束了早课，正吩咐一干小尼姑的日常工作，轮到谁去打扫啦，谁去接待香客啦，谁出去领令牌放契啦……
等到众尼姑领了各自的牌子，作鸟兽散了出去，慧云才将目光落在了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白绷带的鹿行空身上。
“虽然近半个月你不用早课，但是，经文也要时时在心里默诵，一心向佛，身体受伤了，心更应该静下来，别到处乱跑。我安排你打扫藏经阁吧，那地儿安静，活儿轻松。”慧云三下两下安排好了鹿行空的去处。
“是。”
鹿行空合掌，慢慢应了一声。
“对了，行空。先帝遣下来的比丘尼在佛光沐浴时日尚少，性情未定，你该秉持约束自身才是，莫要徒惹是非。”
一顿快言快语后，慧云摆了摆手，放鹿行空离去了。
鹿行空听的一脸懵比，她的意思是行空招惹了是非，还跟先帝的嫔妃比丘尼有冲突，是谁啊？！要知道，记忆里原身是真谨慎小心，沉默寡言的，就是感业寺的小透明一个，怎么会不到三个月就惹上新来的嫔妃？
她矮着身子踱出殿门，悄悄地随便逮住一殿前洒扫尼姑打听。
“王婕妤的爱狗白狮儿跑到你这里玩了好几日，没几天就死了，她觉得是你毒死了她的宝贝，心里暗恨着呢，跟主持说了好几次要罚你。住西南禅房的武才人也问过一次你的情况，似乎挺在意这事儿。崔宝林也打听过你，听说你梵文很有天分，说初来乍到，想找个像你这样的佛学人才请教经义翻译……”小尼姑抱着竹扫，柳眉微扬，逐一道来，末了意犹未尽道，“不多，也就这三人。”
鹿行空目瞪口呆，不是吧，这寺里莫非个个都是人才，这情报收集一流水平啊，谁打听了谁，谁提及到了谁，都一清二楚。
小尼姑深通拍了拍她肩，“你大可放心，我虽然认的人多，大家晚上闲暇时说一嘴，说完就修行去了，次日，心中没有半句放在心上，而我修行不比他人，放下这些消息得半个月呢，若是半个月你再问我这事，我肯定早已忘记了，哈哈。”
“呵呵……”鹿行空不知怎么回答好，只好干笑几声。
小尼姑深通和行空交流了一通八卦后，相当的满意，连落叶被扫起的幅度都比平常高了一点，飞的更轻快了一点。
鹿行空默默的去了藏经阁。
感业寺的藏经阁大得出奇，跟图书馆似的，一摞摞经书分门别类，整理得极为规整。
鹿行空手里拿了个拂尘，长袖捂住鼻子，开始一路横扫过去，遇见特别的经书，觉着有意思，就停下来，翻看几眼。
这些经书大多是天竺文写成的，正宗的原版，估计其中还有唐三藏去西天取回来的真经呢。这个时候，玄奘法师已经回来了，轰轰烈烈的回来了，很得皇帝重视，就住在大慈恩寺享受着特级教授的待遇拿着皇家的经费翻译真经！
想想那占据了近半个晋昌坊的大慈恩寺，这玄奘大师相当于王公贵族的地位了。
佛寺里僧尼们最重要的工作除了念经修行，就是研究翻译佛经原文，僧尼们个个都是学院派外语研究人才，形成的势力其实不小。
鹿明空翻开高僧们的译文，有翻译有批注，看起来也不累。
就是有几本书怪怪的，《般若经》里边为什么会出现‘驱魅’‘镇鬼’‘真气外放’‘经脉’‘定修’这种词，这又不是金庸笔下的少林寺……
看得半懂不懂的鹿明空决定找找《易筋经》这一类的书，如果有，那就证明这不是个正经的大唐时代。
好在，在底下一层转了很久，也没找着。
她松了一口气，循着楼梯进二楼阁楼打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