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仁应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了头,头发因汗水血丝结成一绺一绺紧贴在额头上。
“小妹,你还记得我接你回来的那天吗?当时我给了你一贯钱,让你去随便逛西市,我说我有要事要办就不陪你了?“
“嗯。”记着呢,鹿行空乖巧地点了点头,这一贯钱的记忆很深刻,她花得很爽快。
“早知道我就好好陪着你逛逛西市了,就像以前一样,热热闹闹的。”鹿仁应声音低沉,带着些许回忆和希冀,好像小心翼翼捧着一个脆弱的梦,“我们一家人已经多久没好好在一起逛逛街买买小吃散散步一起说说笑笑了?这种平常的日子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太珍贵了,以前不懂得珍惜,应该早点接你回来的……哎……”
鹿行空摸着后脑勺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小时候的记忆,热闹的西市,温馨的家人……
嗯?嗯嗯?有吗?
她有些怀疑是她继承的记忆不怎么完整,出现了残缺。
这么热闹温馨的时刻,以前真有过吗……
见鹿行空不言不语,似乎在使劲儿回忆,鹿仁应顿了顿,继续说道。
“现在我头一回跑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真叫阿耶小妹担心,我真恨自己,不该一听到崔兄出了事,便去陪他。崔兄前些日子家里遭逢大难,生活困顿,现在,栀娘子又死了。朋友受难,我若不管不顾,还算个人吗?小妹,你说是不是?”
鹿行空惊讶了几秒,“莫非大兄的朋友就是栀娘子的情人?你们认识?”
鹿仁应咳嗽了好几声,“不错,栀娘子是我朋友崔令潜的未婚妻。”
“当时,栀娘子突然死了,崔兄情绪崩溃,我一听消息立即去找他,生怕他也随栀娘子去了,安慰了他许久……崔兄跟栀娘子情谊深厚,谁不艳羡?我与他们二人交好,平日里常常一同曲江游玩好不快活。只是没想到,这种密切关系反而成了命案的一大线索,他们觉得我会因为嫉恨而杀人,真是可笑!无非是觉得我不过小小一买卖人,在长安城这种地方,没什么家世背景,可以当替罪羊罢了。”
鹿仁应说到此处,眼睛稍稍下垂,像受惊的小狗一样,湿漉漉的,阴柔的面孔因受刑后显得几分虚弱。
鹿行空眉头皱了皱,“大兄也觉得栀娘子是被害的?”
“栀娘子是不可能自杀的。”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这是个绝代佳人,人人都觉得她不可能自杀么。
“我认识栀娘子很久了,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天塌下来她都会好好活着,热情地活着……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女人……”鹿仁应坚定说道,似乎栀娘子就在他眼前一样。
鹿行空揉了揉额角,行吧,这个得亲自去调查……
“大兄,既然栀娘子是被害的,那就是被吊死鬼害得喽,那吊死鬼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么?为什么夜骁卫陶大人会说吊死鬼和你有关?”
见小妹将话题拉回了吊死鬼,鹿仁应稍稍停顿了一下,重新起了个头说道,“吊死鬼是一百道鬼画符中的其中一只鬼,据说人类掌控一枚鬼画符,就能操控里边的鬼,利用鬼来杀人。”
鹿行空连连点头,心里加上一条,鬼在符的周边活动范围大概是六里远。为此,她拿女鬼做过试验。
“所以,吊死鬼案很难追踪到凶手?”鹿行空有些明白过来了,以六里画个半径,范围太广了。
长安城光是人口就有上百万,人口密集,地形错综复杂本来就很难管理。现在要找出能以鬼远程杀人的幕后真凶更是难上加难,难怪大兄不过是有点点嫌疑,都会被逮捕。
“长安城里之前有四起‘吊死鬼杀人案,两起发生在西市,恰好当天我都在西市跟胡商交货,感业寺崔宝林案发生的时候,我又恰好几次去了感业寺来探望你、接你。现在这栀娘子案,我又跟崔兄相熟……”
鹿仁应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默默恳求,“我根本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里边一个宝林死了,我上哪去认识什么皇帝的女人啊,至于栀娘子,我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六年前我就认识她了,栀娘子还资助过我去外头经商,当时她自己都没几个钱,见我要出了长安城担心得不得了。她那么善良仁厚,这辈子我只想她能幸福,好好陪着崔兄过完一生,我怎么可能伤害她?还有小妹你,当时我看见你脖子上的伤就明白了,那吊死鬼定是混进寺里了,所以坚决要接你回来,不再叫你受到伤害……寺里连僧尼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叫你呆在那里……”
鹿行空见大兄说的情深意切,忍不住将一直以来的疑惑拿出来问了,“大兄,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暗害于我,我在寺里从未与人结怨,怎么就差点被勒死了呢……是不是大兄有什么仇人,知道了我和大兄的关系,报复完我,又陷害大兄?”
鹿仁应身子往后边瑟缩了一下,锁链哗啦一声,似乎提醒着什么。
“大兄?”
“我平日里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一帮人见我招女人喜欢,私下可没少咒我。嫉恨我长得好,能说会道,琴弦曲里,女人个个爱找我喝酒……那群败类可没少趁酒醉指桑骂槐。”
是……是吗?能说会道招女人喜欢?
从感业寺到昭行坊鹿家,一路上相处了也好几个时辰,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是因为她是他小妹,还是个光头尼姑?
说到这里,鹿行空想起他曾经有意接近寺里偏殿嫔妃住处。这一点如鲠在喉,鹿行空不得不怀疑,难不成寺里有他的情人?
“大兄,前日,你为什么要一大早跑到感业寺去呢?那个时候还乱逛到嫔妃的住处,被人误会了怎么办?”
“小妹怎么知道?”鹿仁应抬头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其实我已经跟大人交代过了,当时是真迷路了,我只想着去找找你,看看你这六年来都生活在什么环境里,有没有过的好。没想到找来找去找迷了。”
鹿行空有些晕,大白天煽什么情哪,你自己对妹妹是什么态度你自己还不知道?这种明显的谎话是笃定了我不会揭穿是不是?还是说这茬根本不是我给我听的?
她有意瞄了一眼监狱室后侧,那边有个内室,陶大人跟县衙的一个令史就呆在那儿。
“大兄,你真的跟崔宝林没关系吗?”
鹿行空怀疑这一点很久了,先帝嫔妃进入感业寺才三个月,行空一向低调,没什么人会特意关注她的,王婕妤是因为爱狗,武才人是习惯性掌控寺里所有大事小事,而崔宝林是怎么想着打听她的,真的是因为她梵文好,对佛理悟性高么?以她的水平在一大堆僧尼里只能算中上,没那么大的名气的。
那就是之前有人提过她的存在喽。
崔宝林是高句丽人,外国人一进入大唐就成了深宫里的妃子,人际关系更进一步薄弱,这种格格不入的细孔鱼网,反倒是过滤了好多人选。
鹿行空敢肯定,裴大人跟陶大人将嫌疑放在大兄身上,崔宝林是最重要的一张筛网。
而事实上,大兄确实有接近崔宝林的可能。
他六年前离了长安城经商,一直在国外跑,怎么会没去过高句丽?而崔宝林是五年前才进的宫。
这一年的时间足够一对男女海誓山盟了……
“大兄,其实就算有关系说出来也没事啊,我知道,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说出来,早日找到线索找到凶手也是好的。”
崔宝林百分百不是他杀的,是吊死鬼为复仇而死的,所以大兄为什么不说清楚呢,难不成还牵涉到更复杂的东西?
至于吊死鬼的身份,唉,鹿行空叹了一口气,得慢慢来啊。
“小妹……”
“大兄……我知道崔宝林死了,可能这个世界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大可因为她昔日的身份否认,免得招惹麻烦,可是如果她是冤死的,你既然认识她,为何不为她报仇,寻个公道呢?”
见鹿行空死死揪着这点不放,鹿仁应苦笑了几声,“小妹可是在恨我?”
“啊?”这都啥跟啥,恨啥?为什么要恨?
“我总是四处惹麻烦,牵累家人……这次也一样……”
“牵连?不,我本就是佛门子弟,爱恨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大兄不必过于愧疚,我只是怜惜世人……”鹿行空露出一个慈悲的微笑,“怜惜崔宝林,一位佳人就这么孤孤单单地死在异国他乡,她的过去无人知晓,她的未来无人在意,就这么死在小小佛寺里,没有人记得她,甚至她为何而死也无人关心……”
鹿仁应狠狠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吸进肺里,“小妹……别说了,别再说了,你猜对了,五年前,我跟崔恩芝确实认识。”
“砰——”内室的门开了,陶落英大踏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