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日聚魂

案卷上崔令潜所有的自述没一句真话。
二十五日那天,栀娘子早早就约好明日去裁缝店量尺寸,因体态清减了些,便要重新量过,栀娘子对衣物是否合身看得特别重。
当晚怎么可能穿着不合适的睡裳自杀?
栀娘子极其看重独处房间,她之所以跟崔生分居两室可不是于礼不合,而是本来就不喜欢合居一室,并且晚上必上门栓。
崔生怎么可能一推门就进去?
凌晨丑时,夜最暗,新烛没有使用痕迹,当夜内室无光。
那崔生怎么透过两层纸窗看到黑影浮动?
厕所在西北方位,角门因重修两周前已经锁上,如厕根本无需经过栀娘子房间,何来的夜里小解经过?
谎言,谎言!都是谎言!
鹿行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种种疑惑压下。
送走一脸郁闷的陶落英后,她决定留下来参加栀娘子的招魂礼。
经了女鬼缠身这一遭,她早就明白这并不是个唯物的世界,鬼神确实存在的,这招魂礼万一真招出了什么东西,可不是过家家的玩闹。
可她还是留下来了。
一来确实好奇,二来她是真想知道崔令潜的动机到底是啥?
她想,这案件之所以会往吊死鬼上靠,完全是崔令潜与栀娘子情深意切惹的祸,谁也不相信崔令潜会杀了他爱若珍宝的娘子。
崔令潜请来的法师大多来自小寺庙,按九百文请人的价也只能请来修行不咋地只想赚个小钱的和尚。
这是晚斋时,鹿行空私下打听到的消息。
别看那十一和尚黑白僧服一披,气势惊人,只可远观不可亵……咳咳,其实就像一个团队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渣渣垫底一样。
她很快找到了一个私下挺爱说闲话的小和尚,随意打听了几句,就啥都从他口中倒腾出来了。
“九百文哪,九百文挺多钱的,我一直想着攒点小钱,买串好点的沉香佛珠,这才来的!”
鹿行空:“九百文哦……”
小和尚:“唉……其实九百文也不多,要不是不多,这差事也落不到咱竹林寺头上来,早就被那些大寺庙给抢了。”
“我看这崔善人不过是求个心安,招魂哪有这么容易啊,既然这俩人情深意重,还不如去佛祖前求个记号,约定下一世重新投胎成夫妻。”
鹿行空:“你们寺里来了几个人啊。”
小和尚:“就我一个,我们寺里总共就三个,总不可能都来吧。”
“加上你,咱这十二个人里头,可集齐了七家佛寺呢,那位……胡僧诶,定是义宁坊的大秦寺,没想到这大秦寺居然也缺钱,他们位置比我们好啊,居然也招揽不到香客吗,我们寺里都穷得开始卖牡丹花了!”
定心小和尚开始吐槽他家寺院,一个小小的竹林寺,位置偏僻,香客稀少。
“师兄还让我拉客,我说我一和尚,哪里会说会唱?往那一站,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别人当我是迎客的小童,更别说卖花了,可是,不卖花就没进项,小和尚得饿肚子……我说那去化缘也好过做买卖啊……”
眼看着要听一耳朵杂七杂八的闲事了,鹿行空赶紧将话头拉回正题。
“定心师弟,你以前可有参加过招魂礼?”
“没呢,初次加入。师兄说,只要会念经就行,跟着别人念,反正别人也听不清咱念的啥。召不出魂来最好,省的干扰了三魂六魄的自然归属。”
看来定心小和尚的师兄颇有高见。
夜幕很快降临。
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崔宅只剩下宅子的主人,还有两三位临时杂役,以及十一位和尚,外加一尼姑。
招魂礼设在栀娘子卧室左侧大堂。
十二个蒲团齐齐摆放在大堂中央,所有家什全部被移走,灌满白蜡的灯烛高高悬挂中央,整个大堂空荡荡,冷寂无声。
十二人依次入场,鹿行空缀在后边,待所有人都齐了后,便就着剩余那一只蒲团坐了。
鹿行空以为没有客人滞留,其实是有的。
两位公子哥,肩搭着肩,神态自若,仿佛走在自家庭院一般。
他俩自顾自的在大堂里边重新加了两个蒲团,大大方方地席地而坐。
她瞄了一两眼,总觉得这两人很眼熟。
要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没多久,见过带头发的、男的,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这么仔细一数,印象不就立马出来啦,这不就是在西市逛街遇见的‘跳楼兄’跟他朋友么?
旁边的定心小和尚,偷偷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两人身份很高贵,开国功臣之后,硬是拉着崔善人要参加这招魂礼,崔家也不好赶人。”
鹿行空点了点下巴,悄咪咪问,“他们跟栀娘子相熟?”
居然还来参加这什么招魂礼?也不嫌夜深难熬。
“据说那个文弱公子追求栀娘子很久了,可惜栀娘子选择了崔善人。”
“唉,谁让栀娘子的身份卑微呢,嫁不了高门,也不愿做妾,就坚决拒了。不过这公子也没为难人家,知道事不可成,就不强求,听说栀娘子从教坊里退出不再弹琵琶后,还写了好几首诗怀念呢。”
……
“咦,黄若兄,你看那边,这招魂礼里边怎么混进了一个小尼姑?”
“还真是。”
定心小和尚见贵客注意力往这边来了,连忙住了嘴。
“喂,那边的小尼姑……”
‘跳楼兄’向这边招呼了一声,话音未落,旁边的白衣公子推了他一把,重新向人赔了个礼。
“敢问小师父法号?”
鹿行空连忙回了一礼,“贫尼法号行空。”
那白衣公子抬头一看,咦?小尼姑脖子上缠着白色绷带,似乎在哪见过?
见他神色犹疑不定,鹿行空也没这大脸提醒他咱在西市有过一面之缘哟。
她郑重说道,“行空是因着崔善人的相邀,才补了缺席法师的位置。可有何不妥之处?”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白衣公子连连摆手,“在下唐观,字黄若。这位是好友萧守道,字然。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唐公子多虑了,出家人哪会计较这么多。”
萧守道可没这么温和。
“哎,我可从来没见过招魂礼上,尼姑也参加的。尼姑体质本就偏阴,万一受到鬼魂阴气侵袭怎么办?我看那崔令潜是糊涂了,只管集齐全十二位法师,不管人家尼姑死活。”
鹿行空:“……萧公子,这体质偏阴是何说法?”
“这都不懂?男阳女阴,常识啊!”
“那若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男子呢,或是阳年阳月阳日出生的女子呢?”
萧守道一噎,头转一边。
“哼,不识好心!”
唐观:“萧兄,今晚是栀娘子的招魂之日,你既然陪我来了,就别多事了。”
鹿行空很好奇,这唐观一表人才,言辞大方,家世显贵,应该不缺红袖添香呀,怎么就对栀娘子念念不忘呢,哪怕栀娘子决定嫁给崔生也惦念着,还大老远跑来加入这招魂礼。
唐观一看她那好奇的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这种目光他见过很多回了。
“栀娘子的琵琶是长安第一绝,不会有其他女子能弹出那样的曲子了。”唐观眼睛发亮,继续道,“她是真喜欢琵琶,会特意跑到各个胡姬那儿去学胡乐,根本不管旁人的眼光。你知道她会写了多少支曲子吗?整整三十一支,每支都好听,如仙乐。她仙逝后,琵琶乐在长安就此断绝啊!唉!这崔生怎么就不知珍惜呢!”
原来这位是音乐迷弟,鉴定完毕。
天色一点点黑完了。
崔令潜披着麻衣面无表情地一路走来。
他左手提着一盏灯,昏暗的光映着脸白如纸人。一直走到高烛下方才停下,从灯盏中取了一线火,高举到白烛上,火舌添过灯烛心,迅速跳动起来。
随着一股香味突然散出,鹿行空这才意识这烛是香烛。
引魂香。
她在藏经阁的经书里见过这种香。亡者无知无觉,唯有此香可吸引魂灵前来,香携带的烟能附着于魂灵,会将魂引到香烛旁。
这种香是西域所传,很稀缺,价格不菲。
崔令潜莫非是真的想引栀娘子的魂?
不是她猜想中的,明面上招法师搞什么招魂礼,其实是为了锤死栀娘子被鬼杀的案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
鹿行空放下心里那点子疑问,融入默念经文大队。
才念了一个时辰后,鹿行空撑不住了,开始偷懒,明着念经,实则闭眼假寐。
假寐着假寐着成了真睡。
直到,‘咚——’轻微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灌入尾椎,一抹冷意突然惊醒了她,她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睁开了眼。
烛光隐隐绰绰,阴气横生,湿冷之气往人骨子里钻,恍若那个被女鬼缠身的夜晚。
围坐一圈的光头们还在正正经经端坐,背挺得笔直,好像这几个时辰过去都未曾累到一样。
夹在中间的崔令潜面色安详,跟他脸上那一团团鼓动的面部肌肉成了鲜明对比。
脸皮凹凸不平,似乎有异物活过来,在脸上游走。
肌肉一鼓,灯火一亮,随着脸颊下异物鼓动越来越快,灯火愈来愈亮。
擦!
这都什么情况?
鹿行空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她抑制住撒腿子就跑的冲动,使劲推了推旁边的定心小和尚。
“喂,喂,定心,你睁开眼睛快看看,没发现什么不对吗?喂!赶紧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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